首页 -> 2007年第10期

女冠诗人李季兰

作者:江劲风




  唐玄宗开元初年,国家步入了鼎盛时期。在人文荟萃的江南水乡——浙江长兴,人们过着富足而悠闲的生活。
  有一天,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抱着五六岁大的女儿,在庭院中休憩。父亲忽然来了兴致,想考一考女儿的天赋,便随手指着一株蔷薇,逗弄道:“会做诗吗?”小女孩粉嫩的脸上一片童趣,脆生生笑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父亲大惊失色。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文采,非同凡响。更惊的是,一句“架却”,谐音“嫁却”,明咏蔷薇,实则是待嫁女子心头乱。这孩子才五六岁啊,长大还得了?想到这里,父亲一声长叹:“罢了,此女聪黠非常,长大后只怕会是个不检点的妇人。”
  这个小女孩,就是日后著名的盛唐女诗人李季兰。
  
  一朝为道士
  
  季兰是字,她单名一个“冶”。
  也许真是害怕女儿会变成“失行妇人”,李季兰稍稍长大,父亲就把她送进道观,成为一名女冠(女道士)。
  如果你以为,唐朝的女冠与那些青灯古佛、寂居深山的出家人一样,那就错了。相反,由于道教鼻祖老子姓李,唐朝的李姓皇帝们就“认”了祖先,因此道教在唐朝地位超然。女冠们享受着各方“供养”,衣食无忧。而且,她们的生活比一般闺阁女子都自由,能与男子嬉笑自若、往来频繁。无怪乎上至皇室公主、下至年老色衰的妓女,都情愿投身道观。
  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父亲的苦心,注定是枉费了。
  李季兰渐渐出落成婷婷少女,姣好的容貌在道袍的映衬下,更显得清丽脱俗。书画、弹琴、诗赋,她样样精通。如此女子,对风流才子们的杀伤力,可想而知。文人墨客慕名而来,李季兰便和他们饮酒吟诗,一唱一和。举止之间,充满了任情任性、放荡不羁的魅惑。
  有一次朋友聚会,诗人刘长卿得了种不好意思说的怪病——“阴重之疾”,也就是当代医学说的疝气。李季兰竟然莞尔一笑,当着众人的面,用陶渊明的名句,款款询问:“我听说,你‘山气(音同疝气)日夕佳’?”
  刘长卿嘻嘻一笑,用布兜托起肿胀下垂的下腹,同样念着陶渊明的诗,答道:“是啊,我这是‘众(音同重)鸟欣有托’了。”
  满席喷饭大笑。寄情世外山水的陶诗,竟能作如此调笑之用,这两人的“歪才”实在高明,李季兰的泼辣和大胆更是让人过目不忘。
  道观约束不了李季兰的“言论自由”,当然就更束缚不了她的“感情自由”。如今,网络上流传着“一句话的伟大爱情故事”——和尚对尼姑说:“师太,你就从了老衲吧。”早在1300年前,李季兰就上演了这个故事的真实版,只不过变成了“倒追”。有个名叫皎然的诗僧,才华出众,又有出家人独特的淡然气质,李季兰深深迷恋,大胆表白。但皎然不愧为佛门中人,竟有唐僧一般坚定的意志,写下了一首答复诗:“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不知读罢此诗,李季兰心中是否掠过了女儿国国王一样的怅然失落?
  
  此生是诗人
  
  “出格”的行为,让后世对李季兰多有贬斥,视其为“半娼”。然而,盛唐时期,社会开明,男女关系远比后代开放。李季兰的所作所为,充其量也就是“前卫”罢了。
  更重要的是,这万种多情,成全了李季兰在《全唐诗》中的16首传世之作。
  她曾对隐居剡溪的诗人朱放一往情深,“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郁郁山水荣,绵绵野花发。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深深的思念,聚少离多的无奈,洋溢笔端。
  一度,她对诗人阎伯钧也动了真情,“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萎萋。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离愁别绪,殷殷叮嘱,跃然纸上。但这份感情却给李季兰带来了深深的伤害。
  也许是相思太多,她的笔下,对相思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欲知心里事,着取腹中书。”
  一次次柔情,只换来一次次的辜负,“念君辽海北,抛妄宋家东”,直至最后,是一次次的失望。“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一首《八至》,把夫妻关系一语道破,成为脍炙人口的传奇名篇。
  若说李季兰一生都为感情所欺,也不尽然。至少,她还有一个“蓝颜知己”、大名鼎鼎的“茶圣”陆羽。当她孤单一人、患病不起时,久别的陆羽前来探望,她喜极而泣,“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功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坦荡而不加掩饰的真情,使李季兰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人当中,有了独特的魅力,“置之大历十才子乏中,不可复辩”。她的《寄校书七叔》一出,“远水浮仙樟,寒星伴使车”,立即艳惊四座;“幽闲和适,孟浩然莫能过”,刘长卿从此称她为“女中诗豪”。虽然身为女子,多写情事,但“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足以和盛唐男子一比高低了。
  
  终做“叛臣”死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婉转多情的李季兰,断然不会想到,她的生命,最终会葬送在诗上。
  当时,李季兰的诗名之大,不仅才子仰慕,就连风流的唐玄宗,也好奇心大起,一道诏书,让她进宫。可惜,季兰已不再年轻了。她盈盈拜倒,缓缓亮相,君臣一片叹息——眼前人物,虽不能和汉代美女史学家班昭相比,但迟暮之年,尤是动人啊。大家敬称她一声:“俊媪(漂亮老太婆)。”
  心高气傲的李季兰,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不能以鼎盛之年、绝世之貌,去迎接大唐皇帝的目光,是她一生中极大的遗憾。她写下了极度哀伤的句子,“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衷容。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归峰。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漫相峰。”
  迟暮之年,李季兰还遇到了最大的动乱。“安史之乱”爆发,打碎了唐朝百年的繁华和幸福,国家无可救药地走向了衰落。玄宗退位,藩镇割据,历经肃宗、代宗两朝之后,德宗李适在没做好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开始削藩。
  本已稳定的局势再度动荡,长安又一次陷入了硝烟之中。德宗匆匆逃离,放弃了他的子民。而大将朱泚,趁机占领宫廷,胁迫重臣,自称大秦皇帝。
  此时的李季兰,和众多文人一样,身无长物,又无力逃亡,只好留在长安。悲哀的是,她的盛名,竟让她无法在乱世中隐居自保——叛将朱洮要她写诗,好给自己脸上贴金。
  也许,是出于叛将的逼迫;也许,是出于对朝廷的极度失望,总之,李季兰写了。这一写,拉开了她悲剧命运的序幕。
  在费尽气力平叛之后,德宗皇帝终于回到了长安,他大肆诛杀叛将余党。而李季兰的行为,等同叛国。盛怒之下的德宗,将李季兰召入宫中,大声斥责道:“你既然是个诗人,怎就不知道严巨川的‘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啊!你就做不到吗?”
  李季兰无言以对。德宗掉过头去,说:“扑杀。”
  这就是乱棍打死之刑。在法律完备的唐代,死刑只有两种,或者斩首,或者绞死。“扑杀”,已经是不合法律要求的“私刑”。没有人知道,李季兰究竟在诗里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使德宗竟然对一个年老体弱的女子施以如此酷刑。
  一缕香魂就此消散,只留下保存在《全唐诗》中的16首诗篇,依稀可见女诗人昔日的才情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