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凝固

作者:叶倾城




  这个夏天真凝固
  
  夏天将来的时候,朱静安多了一个口头禅:凝固。什么都是凝固:停车场忽然增加收费;巴巴地抽时间去看电影,电影却因为观众太少而取消;吃熟了的一种麦片牌子从超市消失,都让人烦得想立即凝固掉。生命就是一场缓慢而不可逆的凝固。甚至,她与刘明国。
  朱静安老想问刘明国到底多少岁,老忘了问,单这名字,也知道是四五十的人。
  扮不了新,他索性旧到底,中山装并且洗得半旧,是将雨的灰,黑布裤,皮鞋从来不太亮,是一种温良的书卷风尘。
  老板当然可以乱穿衣,但低调到连员工都不识金镶玉也是不成的。朱静安就是这样。刘明国就站她背后三步开外,朱静安还在噼噼啪啪讲QQ,看准他是土包子,不认得这些新名堂。结果月底工资单上少了50块钱,多了一张处罚单:违反规定,上班聊天。
  朱静安一怒直冲到刘明国的办公室。门“哐啷”一声,是巨大的开场锣:“我根本就不喜欢聊天也不喜欢上网我用QQ也是跟客户联系不然怎么办?自己电话打不起公司电话我没权限!你可以去看我QQ记录有一句闲话我马上辞职!”几个迫不得已的标点符号,恨不得也是炮弹。砸在刘明国的耳膜上。
  她是神风战斗机,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轰炸珍珠港,没想到,迎接自己的是软绵绵的一团沉默。刘明国从手里的资料上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看得出那眼神不太当回事,甚至饶有兴趣。
  朱静安竟不敢与他对视。视线略垂,他的中山装微微解开第一颗扣子,淡蓝衬衫的领子比白更白,茶色皮肤清洁得令人遐想。朱静安的想象力一时失控,表情立刻辞不达意起来,僵了一会儿,咕哝一声:“凝固。”
  为自己那一天的表现,朱静安懊恼了很久。不想干,直接走人;还想干,就没有再对老总撒泼打滚的道理。太任性太不职业化,总之,是丑闻——但丑闻得这么可爱。
  是缠绵之际,刘明国脱口说出的心声。朱静安抱着他不再年轻、有着岁月痕迹的身体,如抱紧盛满樱桃酒的金杯,简直有点诚惶诚恐。“你喜欢我,是这样开始的吗?”刘明国点头,又反问:“你喜欢我,又是怎么开始的?”
  是庆祝项目成功的聚餐会?所有人都在轰轰烈烈挨桌敬酒,他与她屡次错身。朱静安却在走廊尽头看见,刘明国在洗手,不自觉走过去,伸手在另一个水龙头下方。水柱稳稳地冲下来,朱静安以掌心的皮肤承知水的重量。
  刘明国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后来我让人力资源在第二个月把钱补给你了,知道吧?现在还上QQ吗?”
  “不上了。”这回答太乖太驯良,朱静安急急加一句,“改MSN了。这年头谁还用QQ呀,土。”就是挑衅,怎么着?
  出乎意料,刘明国道:“我也用MSN,我加你吧。”
  ——这当然是勾引,明明白白,谁也不相信老板会有意同手下当网友。可是朱静安一径低头,喜悦哗啦啦,白水一样透明地浇在她手上,她想用双手掬满。
  
  每天都有盛大的演出
  
  他的MSN名字就是信箱,他还是土,连改名字都不会。他在线的时候不多,偶尔上线,朱静安单看着他的名字,心里也会很柔软地一疼。淘气起来,发一张搞笑照片过去,石沉大海,一点反应也没。等她都泄了气,他慢吞吞发来一个笑容。
  她禁不住恨恨地说:“真凝固。简直是昨晚做爱,今早叫床。”点了发送才追悔不及,一张脸热辣辣,伏在键盘上不肯抬头。
  刘明国的办公室与办公平台只隔了一段玻璃幕墙,是雾锁津渡,他在雾的那一头。他们看不到他,可是朱静安知道,他看他们,一览无余,包括此刻自己滚热的侧脸。刘明国会站在幕墙边凝视吗?她新做了空气烫、大鬈大鬈的长发;她在饮水机前打水,微微倾身时,忽然泄露出来的美好腰身;正是清夏,她新着一双银色高跟凉鞋,脚背上只有一条细细的带子,缀满碎钻。他的眼光会追随那碎钻洒落的一路流光吗?
  她没问过他,这想象中的偷窥已经够令她血脉沸腾。庸常无味的工作成了一场盛大的演出,朱静安举手抬脚都带着一点娇俏、一点若有若无的戏剧性。而她的守护天使在空调机背后冷眼看她,她突然想到,刘明国是结了婚的人,天使的翅翼顿时悲悯地垂下。
  这样,晚上刘明国带朱静安去吃饭的时候,朱静安就特意加一个披肩,千流苏万蕾丝,笼着她窄窄的肩,是一种孩子似的“不让你看我”。虽然明明是盛夏。
  结果到了馆子里,朱静安脱不掉披肩了。拉链卡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绊着了一小段黑流苏。正在颈下一寸,朱静安别别扭扭低不下头去,僵着手摸索,一路抱怨:“凝固凝固。”
  刘明国都坐定了,回身一看又站起来,直接过来帮忙,手一下子伸到她胸上。刹时间,两人都意识到这动作的无心,以及冒昧。闪开或者缩回手去,势必是更大的尴尬,朱静安只能傻站着,任他解她的拉链,而且是在大庭广众间。朱静安简直想大笑。
  她觉出了,他手的笨拙,似乎从来没解过任何人的衣,有一种处子的羞缩和莽撞。刘明国只管撕撕扯扯,朱静安想,我打三折还八百多的KENZO呀,就这么给毁了。却忍不住胡思乱想他的婚姻,一定是最安分守己,如牧师与牧师之妻。
  解一个不听话的拉链也这么专注,刘明国微微皱着眉头,双眉如此之浓。呼吸格外静,落在她的下颌上,是薄荷香和身体的清洁味道。朱静安视线平视处,是他树一样强健的颈,如果在上面烙一个深紫的吻痕……如果……哗的一声,拉链一泄到底,刘明国退了一步:“好了!”
  
  爱上秦香莲时代的橡木家具
  
  很久之后,朱静安还记得问他:“为什么那次你没有吻我?”
  刘明国坚执不肯答,朱静安就一直逼问,逼得刘明国脸上泛起陌生的忸怩:“我很少吻人的。我媳妇,就是我第一个女朋友,她……有口臭。”
  朱静安很反感,他不应该说太太的坏话。这太土,完全是陈世美那个时代的作风。而那些偶尔出轨的新好男人,应该怀着内疚轻轻道:“她很好,是我对不起她。”这不伦之恋会因此怅惘如一挂红绡帐。
  但朱静安又很心疼他,相信他的诚实,更了解他的种种不如意。刘明国是工作狂,周日也来办公室,渐渐变成与朱静安的幽约。朱静安取笑他:“不过家庭日?”
  刘明国说:“在家里也无聊。小孩去上新东方了。”顿一顿又说,“我媳妇手慢。就那么点儿家务,她坐在那儿,一边看电视一边一根一根掐豆角,都11点半了还没弄完。我看着就冒火。”
  她“扑哧”一声笑炸了:“你太能干了,就用不着她了。”
  赤裸裸的暗示:你有钱,你不需要对方的钱;你什么都能自己来,你不需要对方的服侍;你有智慧,你不需要一个免费的图书馆;你所要的,理应是,也只可能是,爱情。
  但你要到了吗?你有吗?
  刘明国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出这弦外之音,也许只是假装。他像那些朱静安买不起而十分喜欢的橡木家具,明黑,结实,微泛幽光,可以用几百年,子子孙孙永无穷尽。朱静安渴望一个橡木般的男人。
  而朱静安满腹的话说不出来,说什么都太土。难道能说:“给我一个名分。”这何尝不是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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