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欧阳先生

作者:徐星明




  一
  
  欧阳先生是医生,大名欧阳子知。旧时候,乡下人管医生叫先生,称他欧阳先生,即欧阳医生。这是一种尊称。
  那阵儿不比如今,乡野不通公路,不可能随便到哪儿都有汽车坐,先生出诊就坐轿。欧阳先生自个儿有轿,请他诊病,只需请两个轿夫空了手去接就成,管接不管送。不管送,并不是欧阳先生在病人家诊完病,就自个儿背了轿子回去。不管送,说白了是你想送还捞不着机会——每回都一样,欧阳先生的轿子刚在这家门前落下,别一家甚至几家接他的轿夫也同时紧贴着屁股跟到,从没个空闲时候。赶上几家同时接,那些倒霉的轿夫就只好按个先来后到排了顺序,保镖一般前前后后跟着他,从这个乡到那个村,一跟大半天。还有更倒霉的,因起头慢了几步,没来得及早些儿见到他老先生先报个到,就往往一路跑一路问,翻山过坳,紧赶慢爬,一口气追上几十里,还不一定能顺利觅到他的踪迹——欧阳先生名气大,接他看病的人太多了。
  欧阳先生的名气是真名气。欧阳先生诊病,脉把得特别准,无论男女老幼病重病轻,他说几服药能好,就真的只用几服药,没个不应验的。如果是慢性病,考虑到病人家接他一趟不容易,还会一次性开出两张、三张药方,依了顺序,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第一张吃多少服,病情会出现怎么样的变化,之后换第二张;第二张吃多少服,病情又会转化到如何程度,接下来服第三张……一切就如先生所言,绝无丁点儿差错。
  医生治病不治命,说到底,欧阳先生再怎么神,无非是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也有治不了的病。欧阳先生的过人之处是,他治不了的病,你就别想再找到治得了的先生。别的先生对于治不了的病,一般很少有下文。他治不了的,却能准确地断定病人的死亡日期。请他诊病,他问过病情把过脉,爽快地向主人要了纸笔开药方,你就大可放心,无论病人病势多么严重也不会有危险。反之,他把过脉后一声不吭,扭头就走,那就没必要多问,病人没救了,赶紧安排后事吧。追着求他,他也不肯回头,只是告知一些临时减少病人痛苦的方子,很直率地告诉你,病人还有多少日多少个时辰好活,没个说错的时候。
  断人生死,假如仅仅限于垂危病人,欧阳先生也算不得是欧阳先生。欧阳先生最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一招是,他说活不成的,并不只是那种三五天内准定上阎王爷那儿报到的人。对几个月以后的事,他也一样能说出病人的准确死亡日期。这绝招,还数他那次在东村露的那一手传得最广最神。
  东村离我们家五里地。那一年,村里一位才二十四岁名叫王天顺的后生,人生得牛高马大,是个虎背熊腰猛如黄牯一般的壮汉子,说病就病了,病一上身就全身瘫痪茶饭不思,才几天工夫就枯瘦得不成人形。家里人就找附近的先生诊治,丁点儿效果不见,最后接来了欧阳先生。欧阳先生为王天顺把过脉,说了声这病不难诊,向主人要过纸笔,头也不抬,一口气开出三张药方,照例先吃哪张后吃哪张吩咐过,又郑重叮嘱病人:半年内莫沾女色,一回也不许,切记切记!
  王天顺按方服药,不到一个月,果然病好如初,犁田耙地挑粪砍柴,起早贪黑忙忙碌碌,一如过去一样,觉不出个丝毫劳累。王天顺身子骨强健了,就觉精力过剩,夜晚间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时望望躺在身边水嫩嫩的堂客,就有些欲火难耐。起头,他还死记着欧阳先生的告诫,强忍着不挨不碰,可时日一久就耐不住了,就忘了先生的叮咛……
  王天顺旧病复发,家里人又急火火请来了欧阳先生。欧阳先生再一次被请,心就直犯嘀咕:说不定这世上还真出鬼哩,这病会诊不好!应该晓得,这样的怪事在欧阳先生的行医生涯中可从没有过先例啊!
  疑疑惑惑来到病人床前,一把脉,欧阳先生那脸就勃然变了颜色,也不说话,一把抓过主人早已备好的纸笔,像跟谁赌气似的,握笔点墨,几笔几画一挥洒,纸上就有了龙飞凤舞墨黑墨黑的两行字。他的脸始终板着,一句话不说,写完掷了笔,不等那一家人醒过神来,抖抖袖子,转身大踏步而去。那一家人被欧阳先生这意外的举动惊得一个个目瞪口呆,也忘了请先生再坐坐喝杯茶,或者封了诊金送先生出门。大家悬了各自的一颗心,木呆了好一会儿,才争相取了纸来看,纸上赫然触目惊心十二个大字:不遵医嘱,死于中元前后一天。
  中元,即老历七月十五,那阵儿是四月初三,距中元还差着三个月零十二天呢!
  欧阳先生的话奇迹般应验了。七月十四夜间,王天顺带着满肚子遗恨,背负父母妻儿的无比哀戚,溘然与世长辞。
  
  二
  
  欧阳先生是地地道道的本乡本土人,离我们家也就二十多里远近,出身既非医学世家,更不是书香门第。他自幼父母双亡,上无叔伯姑舅,下无兄弟姐妹,孤零零一个人,从小替一位在当时有点儿名气的王先生(即医生)家放牛砍柴。王先生生性善良,看欧阳先生小小年纪孤苦无依,人又生得聪明伶俐,心下怜悯他,夜间闲下时就教他认些字,念念医书。这就是他一生走上行医之路的开端。王先生尽管医术也还将就,但与后来的欧阳先生比,就明显差得太多,压根儿没法子相提并论。我们要了解欧阳先生走上行医生涯的根本原因,不得不先说说他的另一个故事。
  祖上传下的规矩,伢崽满十六岁,就成大人,男人该懂的事要懂,男人该干的事要干,还要请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举行隆重的仪式庆贺,选一位年轻的堂客为他“开眼”。所谓“开眼”,就是教会他下种养崽。十六岁的嫩伢子不懂事,需要嫁了人的堂客领他上路。那堂客在这一夜把“开眼”的伢子破了,就很光彩,很受人夸赞。这一夜让人家挺过去,就会被人耻笑、非议,她的男人会觉得脸上无光,事后少不了拿她出气,拳打脚踢一顿。反过来,过“开眼”的伢崽能硬着头皮不受诱惑,闯过这一关,也会被人们认为他是条真汉子,受到全村人敬重。为伢崽“开眼”是年轻女人一桩挺光彩挺露脸的事儿,有了那种难得的机会,堂客们谁都想露一手,一旦把“活儿”揽下,又谁都害怕事儿不成被别人耻笑被男人毒打。有了这种顾虑,那些年龄偏大或虽年轻而模样儿不够俊的堂客们,哪怕心再痒再难熬也不敢轻易犯险,免得到时候自讨没趣。每逢有伢崽“开眼”,敢于自告奋勇者,都是一些自信颇具魅力的年轻而又俊美的小媳妇儿。
  欧阳先生是孤儿,日常有个大事小事的,身边没个亲人照料,没人怎么当成一回事,这事儿不同,历来被看做是全村人共有的大事。欧阳先生“开眼”这天,村里人谁也不敢马虎从事。一大早,大家就宰了猪,宰了牛,宰了羊,还挑来几大缸米烧酒,全村男女老少爷娘汉子堂客妹子伢崽齐聚在祠堂前的大坪里吃肉喝酒抽烟打牌说笑弹唱,吵吵嚷嚷一直疯闹到半夜,等待辈分最高的学良爷出来。学良爷这会儿已带着几分醉意,脸上多了难得的几分微笑,举止却不失平日的威严。他老人家伸手接过一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海碗生牛血,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了天地,祷告了祖宗神明,才把牛血送到欧阳先生跟前。欧阳先生按照人们事先的指点双手接过,恭恭敬敬捧着谢了天,谢了地,谢了祖宗神明,谢了全村长辈,一仰脖子一口气把牛血喝了个点滴不剩,很男子汉气地把碗一丢,跪在学良爷跟前。学良爷就一手撑腰,一手在欧阳先生的光头上横来竖去、弯弯绕绕依老规矩比画一番,张开一张没牙的嘴,沙哑着嗓子唱:
  天上多了一颗星星来
  地下添了一名好汉哟
  一肩能挑两座山啰
  两口吃下一条牛耶
  上山能打虎哎
  下河能捉鱼哟
  哎呀喂呀依子耶
  上了床铺养得崽耶……
  歌声里,几个壮汉子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把欧阳先生全身上下扒个精光,兜头盖脑把酒泼他个满身满脸,壮汉们发一声喊,把赤裸裸湿淋淋的欧阳先生高举过头,抬到屋里往草席上一摔,几位年轻堂客们跟着一路嘻嘻哈哈,把一个年轻堂客搡进门,荤的腥的说笑一番,反手带上房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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