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雅苑门口的唢呐声(外一篇)

作者:路轲瑜




  黄昏时分,王大树为邻村一个老爷子八十大寿赶场子回来,在空荡荡的草屋里转了一圈,便坐在场边的石凳上吹唢呐,他吹的是当地民歌《在一起》,吹着吹着,一行清泪从唯一的左眼里潸然流下。坐在西屋纳鞋底的妻子闻声拄着双拐走过来劝道:“他爸,别吹啦,月娥在省城,千里迢迢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咱不想她啦,越吹心越想。”说着自己也抹起眼泪来。
  王大树天生“独眼龙”,父亲为了他有个生路,让他跟人学了吹唢呐。正因他能为人家生日满月婚丧喜庆赶场子挣几个钱,才在四十岁时娶了只有一条腿的妻子。一只眼和一条腿的结合却生下了不仅样样俱全而且俊眉俏眼的女儿月娥。可这月娥生来胆小,十岁才敢到四里外村小学读书。小学毕业后因为她的好友秋玉辍学了,她也坚决不肯上中学,执意跟爸种田。转眼两年过去,十八岁的月娥出落得如花似玉。一个多月前在省城打工的秋玉回来了,她穿金戴银,浑身珠光宝气,到月娥家串门,极力劝说月娥跟她一起去省城打工,说省城一天能挣上百块,月娥羡慕死了,执意要跟秋玉去,王大树只好同意。可这一个多月,王大树天天都想女儿,一想就拿出唢呐吹《在一起》。月娥上小学时,他怕月娥走在七拐八弯、草深林密的路上害怕,又不想耽误家里活,便用唢呐吹《在一起》接送,女儿上学时,他在家里干一阵子活儿吹一段,让她感觉爸爸就在身后。到放学光景,他又干一阵子活儿吹一段,让她感觉爸爸就在前面。
  王大树没理会妻子,继续吹他的《在一起》,一遍、二遍、三遍……直到一个穿绿衣的邮差在他跟前停下自行车,递给他一张汇款单要他按指印时才停下。当他看清是女儿月娥寄钱回来了,而且是一万块,女儿还在附言栏里写道:“爸爸妈妈,我在省城一切都好,请放心!”他抑制不住地对妻子大声说:“好啦,咱月娥不让咱挂心啦,她一切都好,还寄回一万块钱哩!”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妻子也跟着开心笑了。第二天上午,王大树去乡邮局取钱,他要用这钱到村里盖新房。他家孤门独户,离村子二里多,月娥在家时常说家里连老鼠都嫌寂寞。中午,当他回家路过村里时,却听人悄悄议论,说秋玉在省城做了“鸡”,靠出卖身子挣钱。他吓出一身冷汗:“秋玉做了坏女人,咱家月娥还能好?跟着蚂蚁学钻缝,跟着老鼠学打洞,一个月挣一万块,难道天上掉下金砣子?”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一万块钱有点不干净,决定去省城找月娥弄明白。
  这天,王大树让妻子将月娥寄回来的一万块钱缝进衬衣口袋,抱着唢呐乘车来到县城。他站在一棵高大的老梧桐树下,用唢呐神情专注地吹着在家常吹的《东方红》、《谁不说俺家乡好》、《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等曲调,吸引了不少来往过客,不断有人往他脚下扔钱。三天就攒足了去省城的盘缠,第四天就乘上了开往省城的客车。
  车到省城已是下午一点,他马不停蹄地开始寻找女儿。他不知道女儿落脚哪里,只有先找秋玉。他记得秋玉前次在他家说过她在省城一家叫“香四海”的饭店打工,便向人打听“香四海”饭店在何处。问了二十多个人,没一个知道,他以为城里人看不起他乡下人,不肯告诉他,他便拿出唢呐吹起来。有人往他脚下扔钱,他拾起来还给人家,说他只想打听“香四海”饭店在何处,人家还是摇头。他正不知所措,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用手机打了“114”查询“香四海”饭店的电话号码,接着打了“香四海”饭店的电话,然后告诉王大树,“香四海”在经七路东段107号,王大树连声道谢。
  转了十几个街头,王大树才踏进“香四海”饭店的门槛。可是老板说秋玉三个月前就离开“香四海”了,就是说秋玉前次回家就已不在这儿了。王大树问老板知不知道秋玉现在何处,老板直摇头,倒是一个端盘子的女孩说她在“阳光雅苑”门口见过几次秋玉,说秋玉可能住在“阳光雅苑”。王大树不知道“阳光雅苑”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女孩告诉他“阳光雅苑”是城里人居住的地方,并告诉他怎么去,王大树马上往“阳光雅苑”进发。
  “阳光雅苑”被铁围栏和一道电动伸缩门包围着,里面别墅林立。每幢别墅都被花圃环绕,别墅之间有翠竹、青松,中心道两旁还有池塘、假山和亭台水榭。显然,这里是有钱人居住的地方。
  王大树来到雅苑门前,问门口穿制服的保安,这里是否住着一个名叫秋玉的女孩。保安走进值班室打开电脑看了一会儿,摇头说:“这里没有业主叫秋玉。”
  秋玉不在这里,王大树只好到别处寻找。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没钱了就吹唢呐捡人家赏钱,四天了仍然不见秋玉的踪影。这天中午,王大树路过一家超市门口,见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提着东西从超市出来,仔细一看,不禁喜出望外,这女孩正是他苦苦寻觅的秋玉。连忙上前叫道:“秋玉,我可找到你了!”秋玉一惊,定睛一看,认出是他,笑道:“大伯,你怎么来了?”王大树赶紧说:“我来找月娥,快告诉我,她在哪儿。”秋玉眼珠一转:“这么急干吗,家里有事?”王大树说:“家里没事,我想看看月娥在这儿挣的什么钱,一个月挣一万块,哪这么容易?如果她挣脏钱,我就带她回家,这个脸咱们丢不起。”秋玉格格一笑:“大伯,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月娥和我一样挣的都是干净钱。”王大树问她:“你挣的什么钱?村里有人说你在这儿卖身子,我担心月娥也这样。”秋玉又一笑:“哪能呢,大伯,你看我像那种做下作事的人吗?你家月娥更不是那种人。我俩在一起,是凭自身能耐挣钱。”王大树将信将疑,央求秋玉带他见月娥。秋玉满口答应,要他在这儿等一会儿,她要到附近一家美发店整一下头发,几分钟就完。王大树便站这儿等她,可等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秋玉回来,秋玉显然溜了。焦急中,他猛然想起这儿靠近“阳光雅苑”,秋玉肯定住在“阳光雅苑”,月娥也肯定在这里,连忙往“阳光雅苑”赶去。来到“阳光雅苑”,他要保安放他进去,可是任他磨破嘴皮保安就是不放。他没法,便在门口死守,他想就是守上三天三夜也要守,不相信秋玉和月娥不出来。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见她俩的身影,他急了,这样痴猫守窟,何时是头?不由举起唢呐对着雅苑吹起了《在一起》,他想月娥听到这曲调,一定知道是爸来了,一定会见他。可是他反复吹了半个多小时,就是不见月娥出来,他还要吹,保安不让了,说有业主打电话来说唢呐声破坏了苑里的安静,他无奈地收起唢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已是黄昏,仍然不见月娥的身影。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月娥依然没有出现。
  夜阑人静,还是不见月娥踪影。心力交瘁的王大树不顾一切地又举起唢呐对着雅苑里吹起了《在一起》,保安让他不要吹,他不听,保安便上前夺走他的唢呐丢进值班室,他心里一急,啪地跪到保安跟前,央求保安还他唢呐,他要用它呼唤女儿,救出女儿,说着流下辛酸的眼泪。这时有五六个下夜班的男女工人经过这里,驻足观看,得知情况后,一起劝保安将唢呐还给王大树,要他将心比心,要是他的爸爸出来找他妹妹,他能不让他吹?保安被说动了心,将唢呐还给王大树。王大树迫不及待地吹起了《在一起》,大约又吹了半个小时,苑里的中心道上忽然有个女孩朝这儿飞奔而来,跑到王大树跟前,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爸,我来了,我是月娥。”泪眼模糊的王大树惊呆了,当他擦干泪水看清扑进怀里的女孩正是自己的女儿月娥时,泪水又刷地流下来,哭道:“我的乖女儿,你可来了!”接着,父女俩相拥而泣。半晌,王大树问女儿:“月娥,告诉爸,你那一万块钱哪来的,干净不?”月娥流着泪说:“爸,我对不起你!”接着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秋玉将她带到省城是想将她介绍给一个姓吴的台商做“二奶”,而秋玉自己则是一个姓史的台商包的“二奶”。姓史的和姓吴的两个台商是好朋友,两人都在“阳光雅苑”买了别墅。吴台商在史台商处认识秋玉后,便托秋玉给他物色一个“二奶”,秋玉答应了。她将月娥带到省城后跟她交了底细,起初,月娥怎么也不答应,执意要秋玉帮她找份工作,秋玉便让史台商给她找了份超市导购员的工作,不料月娥文化太低,知识太少,难以胜任,没几天便被炒了鱿鱼。这时,秋玉告诉她,穷乡僻壤的女孩要翻身,只有傍大款,咱们不能一辈子受穷,更不能眼看着生养咱们的父母穷一辈子。在城里,女孩傍大款是一种时髦。月娥被她说动了心,终于答应做吴台商的“二奶”。恰巧吴台商近日去台湾,一时回不来,吴台商便让秋玉安排月娥先住进他的别墅,并汇来一万块钱给月娥作定金,其他条件待他回来后面谈。月娥收钱后便汇给了她爸。秋玉中午在超市门前遇见王大树后,告诉了月娥,月娥得知她爸在找她,想马上与她爸见面,秋玉怎么也不让,说跟她爸回去,她这一辈子就别想离开那穷地方了,月娥一时拿不定主意。后来爸爸在门口吹唢呐,她听了心如刀绞般难受,经过反复思考,终于冲破秋玉的阻拦奔了出来。
  听了月娥的诉说,王大树牵起她的手:“走,跟爸回家,咱家再穷也是人。”月娥为难地说:“可……可我拿了人家一万块哪!”王大树说:“钱我带来了。”接着解开衣襟,撕开衬衣口袋,取出一沓百元现钞,塞进月娥手里:“去,还给人家!”月娥高兴地接过钱,飞快跑进雅苑。
  不一会儿,月娥又飞跑回来,拉住王大树说:“爸,咱们走。”这时下夜班的工人中有人对月娥说:“我看你这妹子未必一定要回家,这省城挣钱的地方多着哩,只要肯吃苦,人诚实不愁没工作,我建议你到劳动部门的职介所看看,那儿规矩,不骗人,岗位又多,说不定有适合你的工作。”月娥迟疑地望着爸爸。王大树想了想说:“对,咱们是该到那儿看看,咱们出来就是想打工挣钱的,干净钱为什么不挣?咱们明早就去。”月娥会心地笑了。
  下班的工人要走了,王大树举起唢呐吹《在一起》向他们致谢,月娥放声唱道:“鱼儿和虾儿在一起,蚌儿和螺儿在一起。菱儿和藕儿在一起,莆儿和芦儿在一起。风儿和云儿在一起,月儿和星儿在一起。儿女和爹妈在一起,幸福和甜蜜在一起。”歌声委婉而动听,工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责任编辑 六 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