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猎犬黑虎和它的青花瓷瓶

作者:黄潜平




  黑虎是一条黑色的狗,纯黑,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杂毛,若在夜色里,就像是一块黑布上多了两颗会发亮的珠子,那是黑虎的眼睛。黑虎的眼睛太亮,像狼,看着让人发悚。可黑虎又的的确确是一条狗,猎狗。严格说来,黑虎已不再是猎狗,不被用来打猎。猎狗只是黑虎的祖辈和父辈们,那时候黑虎还是它们身体里的一个细胞,随着它们的祖辈和父辈们穿行跳跃在山林草莽之间,然后才是一只实实在在的狗,然而它已不再具有狩猎的习性,它的旧主人把它送给了双喜。但是黑虎作为纯种猎犬的后代,它的基因部分保留了下来,包括它的机敏、它的勇敢以及对主人的忠诚。
  黑虎知道它的主人双喜把它抱回来做什么,当然是看家。这里没有林子没有猎物它不看家还能做什么?黑虎到双喜家来的时候才只有一个月大,刚刚断奶,浑身的毛长长软软的,放在地上就像是一个没有打开的毛线团。双喜喜欢,双喜的女人巧儿也喜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他们就把黑虎当成了他们的孩子,宠得厉害。黑虎什么东西都可以碰,惟独那个青花瓷瓶不能碰,那是主人的传家宝,是乾隆年间的古董,是巧儿的祖父传下来的,早年曾有人出两千块大洋的高价,她祖父都没有卖。黑虎哪里都可以睡,惟独巧儿的被窝它不能睡,因为巧儿的被窝只有双喜才能睡。很小的时候黑虎就记住了这两件事,而且也把这两件事当成了它的职责。
  可是后来他们家的青花瓷瓶却让夏村长拿走了,尽管那不是它的错,但黑虎还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惭愧与愤怒,毕竟它这时已经长成一个响当当的狗汉子了,连门都看不住,那它往后还有什么脸在道上混?所以它决定帮主人把那个青花瓷瓶弄回来。要想完成这个任务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只有从夏村长身上打主意。
  夏村长拿走黑虎家的青花瓷瓶当然是有理由的,夏村长是干部,又不是土匪,自然不会到老百姓家里去抢。因为近来要收什么费,夏村长就和乡里的田干事到他们家来收,那个青花瓷瓶是作为抵押品被拿走的。
  黑虎的主人双喜是巴东人,来夏沟村当上门女婿。那时候双喜家里很穷,就出来闯世界,认识了打工的巧儿,然后就跟着巧儿回了家。巧儿家有三姐妹,没有男娃,那两个都嫁了,惟独把巧儿留了下来。巧儿家里也不富,除了三间房之外,惟一值钱的就是这个青花瓷瓶,巧儿的爹临死时才交给他们,两口子宝贝着呢。第二年,巧儿给双喜生了一个女儿。隔一年,巧儿又生了一个女儿。生第二个女儿的时候,夏村长和田干事就来了。
  黑虎看着夏村长和田干事进了家,它不知道这两个人来干什么,它只知道巧儿很不喜欢夏村长,村里有好多女人都不喜欢夏村长。看见夏村长,黑虎立刻竖起了耳朵,很警惕地守在了巧儿身边。巧儿没有起身去迎接两位干部,她正在给孩子喂奶。就算她没有给孩子喂奶,她也不会起身。因为双喜在家,这种场面上的应酬多数是由男人去做的。她只是冲那两个人咧了咧嘴,就又迅速地垂下了眼皮。
  双喜的笑是贴上去的,就像墙上一张没有贴正的招贴画,怎么看都让人感到别扭。他知道夏村长和田干事来找他收些什么款,这是夏村长和田干事最喜欢做的事。双喜知道自己这一关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五百元钱他也早已偷偷地预备下了,可就这样轻易地让他们拿走,双喜似乎心有不甘。他仍明知故问:“不是说按政策不可以乱收费了么?”
  夏村长说:“这收款也是有政策的,难道还会乱收你们的钱不成?”
  黑虎的主人没有那么多钱,他们只有五百块钱,那是双喜和巧儿躺在床上说话的时候让黑虎听见的。它不知道五百块钱有多少,但肯定不是夏村长他们要的数字,因为它听见夏村长跟双喜说的是一千。“一千?”这个数字显然是双喜没有想到的,他哪里有这么多现钱。这时田干事已经在打量他们家的粮食,那是他们刚刚打下的全家一年的口粮,双喜心中一紧,跟着脸色就变了。黑虎看见双喜的脸色变了,就悄然绷紧了身子,做出了一副随时都有可能为主人赴汤蹈火的准备,这是它的职责,用不着谁来吩咐,这也是它和其它的狗不同的地方。可是很快巧儿的手就把它按往了,并且轻轻地抚了抚它颈上的毛,那意思很清楚,是让它安静下来,这事儿不需要它管,或者说暂时还不用它管。
  双喜就对夏村长说:“我手头实在没有这么多钱,宽限我几天,容我去借好吗?”
  夏村长没有听见双喜的话,夏村长正在看巧儿给娃喂奶。巧儿的乳房很白,在秋日的阳光下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葫芦挂在胸前,乳头被娃儿含在嘴里,那红红的小嘴覆盖着的便是一片深深的乳晕。黑虎看见夏村长的喉头上下在滚动,连带着那嘴唇竟也跟着咂了咂。
  夏村长说:“娃儿长得真好。”
  巧儿说:“我的奶水好,养娃。”
  巧儿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仍在抚弄黑虎,她没有抬头,巧儿不想看夏村长的眼睛,夏村长的眼睛里有一种光,又粘又滑让人起腻。夏村长看村里的女人都用这种眼光,尤其是看年轻漂亮的女人,恨不得用他那双长着舌头的眼睛将人浑身上下舔个遍。黑虎讨厌夏村长的这种眼光,更讨厌他用这种眼光看巧儿。巧儿是她家三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也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巧儿遭这种眼光舔的次数也最多。但他是村长,黑虎拿他没办法,只有紧紧地护着巧儿,防着他。巧儿生了娃,更丰腴,更白皙,走到哪里,哪里就抖落一地浓浓的女人味。但巧儿还从来没有让夏村长挨这么近的看过,以前在外面她可以远远地避开,现在在她家里,她没有地方可以躲。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将刚才双喜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夏村长听见了,夏村长吸了吸鼻子,又咂了咂嘴。夏村长说:“巧儿轻易不求我,这次我就看在巧儿的面上,容你十天。十天后我和田干事再来,那时候若还是没钱,便怪不得我们了。”
  夏村长走了,夏村长的话像一根钉子钉在了双喜的心上,很难受。他不知道十天后自己能不能借到一千块钱,他看看巧儿,又看看巧儿身边的黑虎,说:“我真想让你咬他一口。”
  黑虎疑惑地看看主人,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它想要我咬那还不简单,他们十天以后不是还来吗?
  十天后,夏村长和田干事又来了,可是双喜却把黑虎拴了起来,因为他没有借到一千块钱。面对夏村长和田干事政策性极强的脸,双喜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任由他们搬东西。他知道黑虎是护家的,怕它犯事,就把它拴了起来。整个过程中黑虎都是那样直直地站着,脖子上的链子绷得紧紧的,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珠子里只有夏村长。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些将要被拉走的东西上,谁也没有去注意这条已经很愤怒了的狗。一车东西加上粮食最后竟只折了四百八十元。巧儿哭了,巧儿哭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哀怨动人,这声音让很多人的眼睛都红了,也包括黑虎。
  夏村长说:“哭有什么用?这又不是唱戏,哭得再好听也值不了二十块钱。”夏村长的眼睛最后落在了那个青花瓷瓶上,夏村长说:“这个东西虽然是个假货,二十块钱总还是值的,就拿它抵吧。”
  “这怎么是假货呢?这是巧儿的祖父传下来的,是正宗的古董,值几千块呢。”双喜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变了。
  夏村长瞪着眼睛说:“这怎么就不是假货呢?巧儿的祖父是大学生还是博士?巧儿的祖父连个字也不识,他怎么知道这就是正宗的古董?若真是个古董,巧儿的祖父他又不偷又不抢又不做官又不当土匪,他到哪里去弄这么值钱的东西?糊弄人哩,饿极了画个饼也充饥,就这么个东西硬说它值几千块钱谁信?我说我家有个皇帝老子用过的夜壶一千块钱卖给你你要不要?”
  黑虎看见双喜就这样站在夏村长面前由他训,双喜气得脸发白双腿直打颤,明明知道夏村长说的是歪理他却说不过他,看着夏村长手里拿着的瓷瓶他也不敢去抢,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伸手夏村长的手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揍他一顿。耻辱啊,空前的耻辱,黑虎想。平时夏村长家的狗见了它从来都是俯首贴耳低声下气,连牙都不敢呲一下,现在它的主人倒跑到自己家里来张牙舞爪了,这不是耻辱是什么?黑虎不知道自己的主人现在是不是很后悔事先竟自作聪明地将自已拴了起来,要不然黑虎说不定真会扑上去咬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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