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天秀的秘密

作者:黄潜平




  天秀能嫁到他们家里来,是她婆婆做的主。
  相亲的时候,是婆婆和她的丈夫一起去的。丈夫看她的脸,婆婆看她的身子,准确地说,婆婆是看她的乳房,看她的屁股。婆婆的眼光像刀子,恨不得把她身上的衣服扒光了看。
  婆婆不是变态狂,婆婆的眼光也与性无关。婆婆只不过是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和经验去判断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否具有旺盛的生育能力。因为他们家祖上四代单传,以前婆婆进门的时候,婆婆的婆婆,那个拄着榆树拐杖,裹着小脚,头上一年四季总是缠着一个青布包头的老太太就曾经这样审视过她,甚至还一点一点地摸过婆婆的身子。婆婆当时很紧张,既害怕又害羞,因为一旦被退回娘家,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所幸婆婆作为一个女人,身上的器官发育得都很完整很丰满,很符合老太太的要求,于是婆婆就被留了下来。但是老太太却没有想到自己千挑万选回来的儿媳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她不但没有能替他们家完成续接香火的重任,甚至连一男半女也没有养下来,惟一的儿子也就是后来天秀的丈夫还是从族里过继的。老太太死的时候始终都没有闭上眼晴。
  这些天秀都不知道,婆婆也不可能讲给她听。
  饱受过歉收磨难的婆婆深知饥荒的痛苦,她想为儿子挑选一块稳产高产的丰收田。
  结婚后的第一年,天秀是在婆婆的笑脸和期待的目光中度过的。
  天秀也在期待,她的期待中还带有一些焦虑和不安的成分。天秀读过初中,虽然没有毕业,但是也认得很多字,懂得一些女人的知识。她知道自己是个健康的女人,自己身上的东西不但不比别人少,而且还比别人的优秀。因为只要她出门,就总会有一些目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甩都甩不掉。她的丈夫不但健康,也勤劳,同样的一块土地,不知疲倦地反复耕耘播种,却惟独不见收获。
  第二年,婆婆的脸色变了,锅碗瓢盆开始叮当作响,惟恐避之不及。
  公公的脸色也变了,一根旱烟从头抽到尾中间不歇一口气,弄得满屋子满院子都是那种呛人的忧郁。
  忧郁的日子很不好过,仿佛身上压了块石头,连气都喘不匀。天秀不敢看婆婆的脸,也不敢看公公的脸,就连和丈夫说话也像端着一碗水,小心翼翼地生怕洒出一点来。夫妻间的性事也变得淡寡而无味。
  天秀受不了,也忍不住,问丈夫:“咋办?”
  丈夫说:“甭怕,进城去找医生瞧瞧,兴许有法。”
  丈夫的话去年就曾经对她说过,她没有答应。把自己身上最隐秘的地方敞开给人看,她抹不开脸。于是丈夫就不再坚持。在这个家里,只有丈夫才能这样体谅和容忍她。丈夫默默地忍受着老人的冷眼,在她面前却是化雨的春风。夜里,丈夫总是把她抱在怀里睡,因为她常常做梦,做恶梦。醒来,她的泪水就会浸透丈夫的肩头。在塞满了闲言碎语的日子里,丈夫是她惟一的安慰和依靠。
  天秀不肯去医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希望奇迹有一天能出现在她的身上。她试过很多偏方,也求过送子娘娘,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又一年一年地过去,偏方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送子娘娘也不肯帮她的忙。天秀心中的希望一点一点地变成泡影又一点一点地破灭,她终于同意和丈夫进城去看医生。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天秀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她的心中却一点也明亮不起来。她很害怕,也很紧张,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面对堂上的法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结果是什么。她的心“咚咚”乱跳,像做贼一样,连身上的肌肉也跟着一起颤抖,按都按不住。去了一趟医院,做了数不清的检查,她什么都没有记住,就记得那里面有一股很浓很难闻的气味。
  丈夫第二天去拿结果,太阳落山了才进门。
  公公、婆婆和天秀几乎是同时出现在门口的,但是他们面对的却是儿子和丈夫沮丧的神情。他说:“不是她的错,毛病出在咱身上。”
  天秀听了,呜呜直哭,满腹的委屈合着眼泪一起涌了出来,流得满脸满地都是。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公公、婆婆的脸色里,现在有了结论,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昂起头走路,再也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了。可是哭过之后,天秀的心里就空落落得难受。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想象不出来,也不敢想。
  自从有了结果的那天起,公公就不再坐在院子里抽烟,他要在屋子里陪婆婆。婆婆受不住这个打击,躺下了,一躺就是一个月,再起来的时候就像霜打了的秧苗,矮了一大截,连头发都开始变得花白,成了真正的婆婆。夜里看电视,婆婆最关心的是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她甚至把街上的牛皮癣也撕下来给儿子。可是儿子却说:“我这病是先天的,医生说没有办法治。”
  儿子的话又一次让公公、婆婆老泪长流。
  一天,丈夫对天秀说:“我们也去抱一个吧。”
  天秀没有吱声,她知道丈夫就是抱来的。丈夫虽然不是婆婆亲生的,但他多少还与这个家庭有一点关系,自己若是去抱一个回来,别人怎么看?公公、婆婆怎么看?何况自己完完整整的一个女人身,却尝不到完完整整的女人味道,她不甘心。她第一次想到了离婚,她的心结结实实地痛了一下。她不能不承认她的丈夫是一个好人,但是好人为什么得不到好报,她想不通。所以后来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过离婚,又不止一次地把这个念头打消在肚子里,她不敢对丈夫开口。她不知道“人”字缺少了这一捺,那一撇会不会倒下来。
  精神上的折磨是痛苦的,也是残酷的,天秀明显地瘦了。
  丈夫看出了她的心事,丈夫不同意离婚。他说:“以前是我爹我妈的错,他们错怪了你。但是我没有怪过你,你能不能看在我们的情分上留下来?”
  公公、婆婆也知道了天秀要离婚的事,他们没有说出半个不字。谁让他们以前亏待过她呢?在天秀面前,他们已经说不起话,抬不起头,惟有希望能用自己的悔过打动儿媳,让她留下来。他们知道,天秀这一走,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消亡。儿子和天秀的事情,村里知道,村外也知道,一个没有了生育能力的儿子,恐怕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那一夜,公公婆婆房里的灯亮了很久,并且还有呜呜的声音,好像是婆婆在哭。
  但是他们的努力都没有成功,天秀最终还是走了。
  天秀是在公公婆婆绝望的目光中出的门,出门的时候她不敢回头,她知道除了公公婆婆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看着她,她的丈夫。在法院的判决还没有下来之前,他还是她的丈夫。那个人除了没有能力让她当上母亲之外,他已经把一个男人能给她的东西都给她了。她很怀念那一段时光,却又害怕面对现实。所以她不敢回头,她担心自己一回头,就再也无力走出这个家门。
  天秀也没有回娘家,她不知道娘家的人会怎样看自己。她在城里找了一家餐馆,在餐馆里给人家帮工,等法院的判决结果。那些日子里,丈夫来找过她几次,给她送来一些换洗的衣服,还有一罐汤。丈夫说是婆婆做的。丈夫在放下东西的时候对她说:“回去吧,外面千好万好,总不如家里好。”
  可是那个家还是她的家吗?那个家她还能回去吗?天秀的鼻子一酸,眼泪就差点流下来,她背过身去,不想让丈夫看见。
  丈夫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走了。
  他们两人的再次见面是在收到法院传票的第二天,丈夫很早就在法院门口等她,他说有东西给她看。天秀接过来,那是一本病历,病人姓名那一栏写着她的名字。原来那是她上次和丈夫去医院做检查时的病历,诊断结论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原发性输卵管阻塞。”她惊呆了,她只觉得脑子轰然响了一下,心就开始急剧往下沉,直沉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那八个字也在她的眼里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模糊。
  天秀说:“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
  丈夫说:“我怕你受不了,也不想让爹妈知道。但是……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要离婚。我想等你出来过几天,散散心,然后再接你回去。”
  天秀终于哭出声来,她哭了好久,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张传票在她的手上被泪水揉搓得面目全非。
  几年过去了,天秀还是天秀,丈夫还是丈夫,家也还是那个家,只不过多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十岁的那一年,天秀的公公婆婆去世了,至死他们都不知道天秀的秘密。清明节的时候,丈夫带着天秀和女儿去给他们上坟。在坟前,丈夫说了三个字,天秀终身难忘。
  丈夫跪在爹妈的坟前,给他们磕了一个头,他说:“对不起。”
  天秀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