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大槐树下的钟声

作者:张兴元




  喜娃子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了。爹接过那通知书,乐得直掉泪,连声说:“俺张家总算出了一个大学生了!”这时村里人纷纷来祝贺,老支书夸喜娃子有本事,将来一定大有前途。在人们的笑声中,老支书提醒爹说:“大侄子,先别高兴得太早了。你看看那通知后面还写着啥?”爹把通知书的背面翻过来看了看:“学费八千元。住宿费和学杂费共二千。”爹抬头向大伙笑笑说:“没事,我早就有准备!”
  这几年,喜娃子读高中,每年都要花不少钱,家里的那座土坯房还是爷爷亲手盖的,到现在三十多年了,墙上裂了几道缝,爹也舍不得翻盖。爹省吃俭用,在银行存有四千块钱。爹只盼着喜娃子上大学,今年特意种了两亩棉花,到秋后也能卖几千块钱。有这两笔钱压底儿,爹怕啥?所以,爹一直乐呵呵的,见了人就夸喜娃子考上大学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进入七月,连降暴雨,村前那条老洪河眼看要决口,乡里决定牺牲大槐树村前的几百亩低洼地进行蓄水行洪。老洪河保住了,但是爹精心侍弄的那几亩棉花却绝收了。爹仍不在乎:“没事!牺牲咱小家,保住了大家,值得呀!”谁知今年雨水这么大,一场连一场,家里那座破土坯房也在暴雨中倒塌了。爹这时候才皱起了眉头。一家人总不能住在露天地里呀?爹只好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盖了三间简易的红瓦房。这么一闹腾,爹为喜娃子准备的学费便没有着落了。娘发愁地说:“这可怎么办?喜娃子的学费从哪儿出啊!”可爹仍是那句话:“没事!”第二天便去省城找喜娃子的表叔去了。
  表叔在省城工作,爹原想打个电话让表叔把钱寄来。可爹没有这样做,他觉得向人家借钱,是求人家的事儿,哪能这样草率呀?爹带了家里的几斤绿豆和芝麻,探望表叔去了。表叔所在的厂子也倒闭了,每月只有几个保险金,日子也挺紧张的。表叔把家里仅有的四千块钱全给爹了。爹很过意不去,但想到喜娃子急着用钱,只好收下了。爹回到家,刚到村头,有人告诉他:“喜娃子中毒住进医院了。”
  原来,爹走后喜娃子看到村北那几亩棒子虫害严重,就独自一人去地里打药了。那天闷热,他脱了个光脊梁,顶着小风打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就不舒服,饭没吃,下午又去打。干了半晌,实在撑不住了,他就躺在地头睡了。吃晚饭时娘不见他回来,到地里一看,他已口吐白沫,昏迷不醒,这才发现他是农药中毒了。多亏村民及时相助,把他送到医院里,抢救熬了两天,才算保住命了。爹抱怨娘说:“叫他干啥活?我回来再打药也不晚呀!”娘说:“是喜娃子可怜你呀,他一遍遍对我说,爹太辛苦了,爹太受累了。爹从小娇惯我,我不能再娇惯自己了!我不叫他去,他说这几亩棒子是咱全家的口粮,要是减了产,家里指望啥生活呢?”爹听了,扑在病床上,抱着喜娃子呼叫着:“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啊!”
  喜娃子得救了,可跟医院一结账,住院费竟花了五千多。医生说:“这还是少的哩!有的农药中毒,花万儿八千的也不一定能保住命!”爹连声说:“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儿子一命啊!”最后给医院送了一面锦旗,全家人这才用架子车把喜娃子拉回家。
  爹跑了几天,借来四千块钱,这次却花了五千。但爹没有抱怨儿子,他把大姐和二姐都叫来。爹说:“这辈子我从没向你俩张过口,今天爹实在没办法,才把你们姐妹俩叫来。我不说你们也可能明白了,你们姐妹俩这次得帮我一把,一家两千,没有,你们去借,三天内一定拿出来!”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硬的话,两个姐姐都不吭声了。
  三天时间转眼到了,两个姐姐却无声无息。爹也有点儿后悔,他对娘说:“你给她两家捎个信,那钱算我借的,明年就还。”娘宽慰爹说:“你别急,她们也得有个准备的时间嘛。”爹说:“她两家的情况也不好,别叫她们作难了,没两千能拿一千也行啊!”
  说话间,二姐笑嘻嘻地来了。二姐说:“爹,有门了,有门了!俺村有个大财主叫孙有福,他闺女看上喜娃子了。人家叫我给你捎个信,要是这门亲事能成的话,喜娃子上大学的一切费用他家全包了。”爹听了,一愣:“真的?”二姐说:“一点儿也不假,他找我两次了,催着我快来给你说说。”二姐坐到喜娃子床边劝说:“好兄弟哩,这门亲事你就答应了吧。你看爹多作难呀!”喜娃子说:“我同意,我同意!你给他家回话吧!”爹说:“孙有福我认得,就是这人有点儿不地道。那年挖沱河,他当事务长,克扣民工伙食,被游街示众,名声不好啊!”二姐说:“那是几百辈子的事了。人家现在可抖了,盖小洋楼,买了车。连乡长都看着人家的脸色说话。”爹在屋里转了几圈,说:“这亲事哪能这样简单定了?我打听打听再说吧!”
  第二天,爹去了县城,晚上回来说:“孙有福的闺女在县城开美发店,我专门去打听了一下。唉,二妮子好糊涂!别的我不多说了,这门亲事不能定!”娘问:“那闺女咋样?”爹说:“我不能害喜娃子一辈子啊!”喜娃子知道县城美发店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听爹这样说,对爹更是感激的暗暗流泪。他鼓起勇气说:“爹,这大学我不上了!”
  不料这话却让爹发了火,狠狠地骂了一句:“混蛋!”气得脸色铁青,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喜娃子不知爹为啥发这么大火,躺在床上不敢吭声儿。最后爹来到他身边,抚摸着他的额头,轻声说:“孩子,爹不是光为了争口气啊!爹活到这个岁数,才悟出一个道理来。人从娘肚子里一生出来,都是一样的啊!为啥有的人笨,有的人能?受的教育不一样啊!爹没上几年学,懂的道理不多,可我就爱琢磨个理儿。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村一个乡也是这样。咱村儿几十年没出个大学生,咋能不落后?就拿种地来说,看起来多简单,可学问大哩!同样是农民,有文化的人日子就比没有文化的人过得好,高中程度的就比小学程度的强得多。所以,这些年爹不盖房子不买家具,把钱都投资到你身上了。我吃再大的苦也不觉得苦,只盼望你能有出息。孩子,我不知你听懂我的话没有?”
  “我懂,我懂!”喜娃子被爹这番话鼓动起来,他虽然在爹身边长大,只是在今天他似乎才真正了解爹了。他不由赞叹一声:“爹,你真伟大!”
  两个姐姐不忘骨肉之情,虽然私下抱怨爹重男轻女偏心眼,但在第三天晚上还是笑嘻嘻地把两千块钱送来了。二姐这时才说了真话:“孙有福的闺女就是不咋样,为了美发店生意红火,连村里的姐妹都骗了。唉,也是我一时为钱发愁,差点做出对不起亲兄弟的事情。”二姐又对喜娃子说:“咱爹真好,要是别人,他要硬叫你同意哩!可咱爹却处处为儿女们着想,像爹这样的庄稼人真是难找啊!”爹坐在一旁不吭声,只闷头吸烟。喜娃子知道,还有几千块钱没着落呢!
  赴校报到的日子眼看到了。这天,爹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千块钱,还买来一套西装,商标还是名牌哩。喜娃子没去接,他说:“我这身衣服还能穿,退给人家吧!”爹说:“去大城市上学,不能穿得太寒酸,你这身衣裳丢咱庄稼人的脸哩!这名牌是假的,一套才百十块钱,假冒伪劣在农村受欢迎哩!”爹说到这里才笑了笑。这是半月来爹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但这笑中又似乎含有某种难言的酸楚。
  这事很快被老支书发现了。老支书气冲冲地来到喜娃子家,高声抱怨爹说:“你好糊涂呀,这钱能借得吗?利滚利呀,比旧社会地主老财还厉害!你快退给他!”爹抱头蹲在墙根下,长长叹了口气说:“孩子该去报到了,我实在弄不来这么多钱呀!”老支书很生气,指着爹说:“有难处为啥不去找我?你看不起我不是?”老支书站起身又一次催爹:“快把钱退回去,我给你想办法!”说罢便匆匆走了。
  爹没有马上退钱,喜娃子也不知道老支书有何妙法。第二天清晨,村头老槐树下那口大钟突然响了起来。那声音像惊雷乍起,像山洪暴发,震响在村庄上空,也深深地震撼着全村人的心,人们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向村头大槐树下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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