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背尸奇观

作者:杨维永




  这年冬天,老天作怪,一气下了一个月的雨夹雪,直下得路上的泥雪水加起来足有半尺深,路面上简直成了泥雪糊涂汤。人们说,老年人最怕三九天,说那是阴阳间的界碑,弄不好就活不到春天了,高庄村高五保就是在雨雪交加的三九天里寿终正寝的。
  要说人间生死是常事,谁也脱离不了这条人生规律,可高五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死在这雨雪连阴的三九寒天里。不说天冷,只说他出殡时必须经过南蝉家门前那跨了大半个路的粪坑就成了大难题。
  高五保出殡要用车,用车需车路,可路被南蝉家的粪坑阻拦,于是这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乡村俗事就不偏不歪地摆在了村长的面前。村长急得茶饭难进,寝食不安,他思忖来揣摸去,还是得找南蝉商量,让南蝉同意把路旁的粪坑填住,让路畅通。至于南蝉那粪坑的善后工作,不管南蝉提出怎样的条件,村长都会答复,埋人关紧,应急当先!主意拿定后,村长就找到南蝉乞求地说:“蝉叔啊,高五保出殡得经过你这门前的路,可你的粪坑占半拉子路,影响着灵车进出,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先把粪坑填着,等埋了高五叔,我找几个小青年专一给你挖个方楞四正的新粪坑,你看咋样?”说着,村长就顺手拿起南蝉门前靠立的粪耙子,要扒南蝉粪坑旁的土墙填坑垫路……
  南蝉一听要填他的“神水坑”,再看村长这抓起粪耙子的架式,立时火冒三丈,眼珠子憋鼓多高,脸憋得乌青,左脚跨前一步,双手夺着村长手里的粪耙子,嘴里哆哆嗦嗦,吐沫星子喷多远,怒道:“头打烂,也不能填我这‘神水坑’”。
  说起这粪坑,还真有一段传奇故事呢。清朝光绪年间,这坑是大地主许得世家的一个小萝卜坑。那年伏天天大旱,直旱得田里的秋庄稼叶子都卷了,人们焦急无奈,渴盼下雨,可老天似乎跟人作对似的,就是憋着不下。一直到秋后的一天下午,天空晴朗无云,许得世的三房小妾领着儿子在这个小萝卜坑里玩。玩到半晌时,那小子竟在萝卜坑的猪蹄甲窝里尿了一泡尿,第二天上午,那尿坑里的尿水澄清湛蓝,过一夜不但没渗,而且里面隐隐约约地还蠕动着个似龙般的小蚯蚓。中午时,天空突然电闪雷鸣,刹那间下了一场阵雨,立时解除了伏旱,秋庄稼得到甘霖后又茁壮地长了起来。数年后,那娃进京入了翰林,于是许得世就请了一个看风水的先生来看,然后把那萝卜坑加大,挖得方楞四正的,封为“神水坑”。与此同时,许得世还在坑北建了个小庙,起名叫龙王庙,逢着天大旱了,三村五里的乡亲们就前来这里求雨,赶着庙会时,更有病人来这坑里舀水喝。后来就有人说,喝了这水能治百病,于是这坑里的水也就成了“神水”。天长日久了,更有人说许得世那日子红火就是跟着那神水坑和神庙占光了……土改时,没人敢要许得世那神庙。那时候,南蝉曾是许得世的长工,不信神不信鬼,天不怕,地不怕,就分得了许得世的庙房和神水坑。刚分下时,他还带头把那庙里的神胎砸碎,把那坑改成了粪坑。
  这几年,村上的能工巧匠们都到外边挣大钱去了,更有那聪明的脑瓜们去深圳、广州、海南、沈阳、哈尔滨、新疆等地跑生意赚洋票去了,村上也不时有些巫神活动出现。南蝉想着自己没别的特长,听别人撺掇后,心里就想自己这原来的神坑现在还可以恢复开发利用。致富门路找到后,他就请了看风水的先生。经过风水先生看测后,他在屋里又修复了神胎,把粪坑改成了原来的“神水坑”模样,将坑里的水也换成了特意从山上引来的“神水”,原计划到明年二月二庙会时就准备启用。这会儿村长硬要填他的“神水坑”,能不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吗?
  出殡的时间到了,天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东北风打着唿哨刮个不停,直把村路两旁的乡亲们和前来帮忙埋殡高五保的帮工们的骨头缝都刮透了。人们抱着膀儿,议论纷纷……这时,许得世的孙子赶着单驾辕牛车,拉着空棺木在大路上等着急了,急中生智脱口大声朝村长和大伙说:“叫我看哪,村长和南蝉叔也别再争吵了,天这么冷,人、牛冻得都受不了啦,不就是为了埋殡高五保吗?村长啊,我看还不如你干脆把高五叔背到大路上再入殓,我也不用把车驶到高五保的门前了,大伙看咋样?”人们一听觉得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异口同声叫着说:“中,中,这法就中,既不耽误埋高五保,也免伤了南蝉家的神气,就这样办了吧!”
  村长先是犹豫了一下,有点拿不定主意,一看大伙都同意了,就也随声附和说:“中啊,我这就把高五叔背上大路再入殓算了。”说着扭脸就跑着背高五保去了。
  不说便罢,一说背尸,而且是许得世的孙子说的,虽然说者无意,但听者却有心,南蝉眼前立时幻化出了解放前那惊人的一幕。
  那年好像也是这一天,然而天空晴朗,冬日艳丽,南蝉的父亲得病没钱医治去世了。许得世得知后,把南蝉叫到他家十分郑重威严地说:“南蝉你听着,你是穷长工,白天出丧对我家不吉利,你得在晚上人脚落定后出殡。出殡时还不能走我这村上的阳光大道,不然你父亲的穷气就扑到我家的庄宅上了,有碍我家日子昌盛。你要走小路把你父亲背出村再下葬,我今晚要派人把守村中各个大路口……”
  南蝉回家后,心如刀绞,悲愤交加,但又无可奈何,当时他气愤得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双脚把地跺得山响,气愤劲和今天这架势惊人相似。喝罢汤,南蝉悄悄地跑到高五保家跟高五保说了情况,然后和高五保商量说:“高五哥呀,一会儿你到村后地北头的沟埂上刨个坑,等人脚定了,我把俺爹背过去咱俩合力把我爹埋了算啦。”那时,高五保满眼盈泪,朝南蝉重重地点点头,然后说,这世道没咱穷人过的呀。南蝉接着说,咱死的时候也不知能不能走上阳光大道,不再让人背着尸进南北坑呀……就这样,穷帮穷把南蝉爹软埋了。
  想到这儿,南蝉看着村长离去的身影,心情比当年更难过,他仿佛看到了高五保埋殡他爹那晚和他对视的那两个眸子煞是吓人。正在这时,忽然又刮过来一股凛冽强劲的东北风,只听树上的干枝脆响两声,南蝉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直觉得心里的血都被寒风袭得冰冻了。他头猛然一晕,身子晃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但他眨了一下眼,定了定神,看了看四周站立的乡亲们,突然抓起粪耙子,一边用力去扒神水坑旁边的土坯墙根,一边大声喊着:“村长,你给我拐回来扒院墙垫坑,让高五哥平平安安、畅畅通通地出殡,别说填坑了,就是扒房子也不能再走背尸那条路呀!”说罢,又竟呜呜地哭着奋力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