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仇中仇

作者:连召波




  民国十年,早春时节,清晨的薄雾像怨妇的叹息,轻轻地笼罩在上海外滩的林府,给这座雄伟壮观、象征威严与权势的建筑平添了几分神秘。
  林府的主人名叫林雄,是威震上海滩的“斧头党”党魁,他与政府官员及各国租界领事勾结,贩卖军火,走私鸦片,开办赌场、妓院,在上海滩纵横捭阖、呼风唤雨,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巨富。
  林府的大管家宋一飞有早起晨练的习惯,在习武厅练上几套拳法之后,总要到大门附近转转。今天他和往常一样,一边擦着汗,一边向大门口缓步踱来。
  这时,从对面的马路上走来一个推木车的年轻后生,那个后生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遮掩不了他的雄健和俊朗。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木车上推着一具死尸。
  眼见走近了林府大门,林家两名护院保镖走了上来挡住青年的去路。其中一个喝问道:“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推着死尸闯我们老爷的大门,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另一个则大叫:“你赶快给我滚蛋,滚得迟了,我让你和车上的人一样!”
  “哎呀,两位大哥,求你们行行好,进去通报一声,就说门外有个异乡青年,因死了父亲,无钱埋葬,又久仰府上盛名,故来求助。小人年轻力壮,愿卖身葬父,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小人对府上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青年放下木车,跪在两名保镖身前,哀求不已。
  两个保镖互相对视了一眼,顿了片刻,又一齐嚷道:“去去,我们府上不缺人手,你推了这死尸快滚!”
  “如不收留我葬父,我就是死了也不走!”青年发起了牛脾气。
  “你他妈的欠揍!”一个保镖飞起一脚就要踢青年。
  “住手!”宋一飞在大门里把刚才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生虽然跟着老大林雄杀人越货无数,但为人十分孝顺,刚才那个青年的言行深深打动了他。
  他喝令两名保镖退到一边,让青年站起身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嗯,好身材!”宋一飞见青年生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心中暗暗喝彩。
  “你是何方人氏,为何来到本地?”宋一飞问。
  “小人来自山东,与父亲逃荒来到贵地,不想家父饥寒交迫,撒手西去。为葬父尽孝,小人才出此‘卖身’之策。”青年说。
  “你可有一两样手艺?”宋一飞又问。
  “小人在山东原是一名花匠,平日里会摆弄一些花草。”青年答。
  “好吧,从明日开始,你就到我们林府的后花园看花护草。今天我先草拟一份卖身契,待你签了,拿了银元葬父去吧。”宋一飞说。
  青年心中一阵狂喜,“扑通”一声跪在宋一飞脚前磕了三个响头,连声称谢。
  第二天一大早,青年迈进了林府厚重的朱红大门。他用卖身为仆的钱埋葬了父亲,又买了一身新衣服,也许是心情好,他年轻的脸望上去很迷人,也很自信。
  “这林府果然戒备森严,名不虚传!”青年倒吸了一口凉气,手心渗出冷汗。只见偌大的一座林家府院,亭台阁榭,湖园山池,无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保镖们个个荷枪实弹,剑拔弩张,如临大敌。原来,林雄一生杀人如麻,树敌无数,他生怕遭仇家暗算,所以警戒与防范成了林府的第一要务。
  青年跟着一个男佣七弯八拐,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了后花园。其实后花园是有名字的,叫做“蝶园”,据佣人们说,是林雄的独生宝贝女儿林小英亲自起的,因花园内彩蝶翩翩,蔚为壮观而得名。
  因林府的大小姐特别喜欢花,所以林雄不惜重金从全国各地甚至海外购进奇花异草,派专人护理。“蝶园”内一年四季花团锦簇、暗香浮动,是林小英最爱去的地方。
  青年的具体工作是看护好池塘边的一片玫瑰花,并要繁育出新的品种。青年天资聪颖,肯吃苦,他不但很快掌握了玫瑰的栽培技术,而且还繁育出许多新的品种。佣人们很喜欢他,都亲切地称他为“小花匠”,青年也愿意别人这样叫他,慢慢地,“小花匠”成了青年的代称。
  晚春的一个上午,阳光温暖地普照着大地,花园里繁花似锦、彩蝶飞舞,“蝶园”成了名副其实花与蝶的海洋。“小花匠”正蹲在池塘边的台阶上研究一株红白相间的玫瑰花,突然如镜般的池水里又多了一个人的倒影。
  “小花匠”凝神望去,这是怎样一幅绝美的倒影:一袭白裙随风飘扬如百转千回的流雪,明眸顾盼似神光离合如梦如幻的黑宝石,这种惊世骇俗的美仿佛一支失传的曲子,仿佛一幅不能言说只可意会的画像。“小花匠”看得呆了,手中的玫瑰不知什么时候掉进水里,微微泛起的涟漪使倒影摇晃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极甜极细的声音。
  “小花匠”猛地转回头,缓缓站了起来。此时阳光温柔地栖息在他脸上,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挺拔的身材、洁白的短衫,使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神韵。
  “您在问……问我吗?”“小花匠”竟然有点口吃。
  白衣少女望着“小花匠”的眼点了点头。“小花匠”清楚地看到,少女的脸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绯红。
  “哦,我没有名字,您叫我‘小花匠’得了,他们都这样叫我。”
  “这些五颜六色的玫瑰都是你培育的?”
  “是的,小姐。请原谅我这样冒昧地称呼您,您是这里的大小姐吧?”
  “我是林小英。”
  这时,一个女仆走了上来说:“大小姐,我们到那边看看李叔种的蔷薇开没开花。这臭小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您看,我看他没怀好意!”
  林小英的脸更红了。
  年轻人总是这样,爱慕之情仿佛就在一刹那就有了。虽然“小花匠”时刻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沉迷于儿女私情,因为他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林大小姐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容颜却如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过了数日,一天清晨,“小花匠”刚起床,林小英身边的一个女佣突然来找他。女佣说:“‘小花匠’,我们大小姐听说闸北的鲜花市场新到了一批紫罗兰和丁香,想去采购一些。但不太懂货色,又听说这‘蝶园’里数你技术最高,所以让你一起同去。”
  “小花匠”自然求之不得,急忙漱洗完毕,跟着女佣去见林小英。
  林小英今天轻施粉黛,依然是一袭白裙,美得像个仙女。她坐进一辆崭新的雪铁龙轿车内,司机慢慢地开,轿车左右各两名保镖和车后的“小花匠”跟着跑。
  也许是路程太远,也许是过于激动,不到半个时辰,“小花匠”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突然,敞着的车窗里传来林小英的喊声:“‘小花匠’,给你手帕!”“小花匠”快跑几步接过手帕,只见雪白的手帕上赫然绣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花,上面还带着林大小姐的体温和香气。
  “小花匠”哪里舍得用,他向街上的小贩讨了一小块油布纸,包好手帕放进内衣口袋,用手随便抹了抹脸上的汗,紧紧跟着轿车直向闸北鲜花市场跑去。
  到了鲜花市场,只见里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在四名保镖的簇拥下,“小花匠”跟着林小英到了紫罗兰和丁香的摊位前。
  正在大家陶醉于紫罗兰的娇艳和丁香的婀娜时,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就是林雄的女儿,杀了她!”
  这时,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数十名手持砍刀的壮汉来,一齐挥刀狂风暴雨般向六人杀来。
  四名保镖中有两名猝不及防,还没有拔出手枪就身首异处。另两名虽拔枪急射,连毙来敌十余人,但无奈寡不敌众,最终也倒在血泊中,惨死在乱刀之下。
  枪声一响,血光迸现,鲜花市场顿时秩序大乱,惊慌失措的人们抱头鼠窜,现场鲜花什物被践踏无数,哭声震天。
  “小花匠”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拉着小姐快逃,只要跑到轿车跟前,就有救了。他拉着林小英的手拼命向人群中钻,然而刺客们认准了“白裙子”,死死咬住不放。
  “大小姐,您看我们的轿车,我们有救了!”“小花匠”指着十几步之遥的雪铁龙惊喜地喊道。然而他话音未落,一道白光猛然向他后脑袭来。
  “小木匠”看也不看突然飞起一脚,袭击他的人“哎哟”一声连人带刀飞出四五米远,昏倒在地。
  他的脚竟然比刀还快,他是个深藏不露,身怀绝技的人!林小英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
  “大小姐,您先上车,我来应付一会儿,要不我们谁也走不掉!”“小花匠”推开林小英,反向刺客扑去。只见他拳打脚踢、肘撞膝顶,形同鬼魅,顷刻之间人刀落地之声不绝于耳,十几个刺客都被他制服了。
  这时,一个花白胡子的刺客在与“小花匠”拆了几招之后,突然喝令同伙住手。他冲“小花匠”一抱拳说:“小哥神功盖世,在下佩服,怎奈你大好人才,为何助纣为虐,替林雄老贼卖命!”
  “小花匠”抱拳还礼,说了声:“可他女儿没有罪!”转身便走。
  众刺客欲追,老者摆手制止。望着“小花匠”扶着林小英上了轿车远去的影子,老者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后生不简单。”
  回到林府,林小英马上到议事厅找到父亲,把闸北遇刺,“小花匠”舍身护救的事向林雄说了一遍。林雄听罢,既震惊又欣慰,震惊的是上海滩竟有如此胆大之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欣慰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毫发未损、平安回来。他马上调集力量,缉拿刺客,同时召见“小花匠”,想看看女儿的救命恩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是“小花匠”到林府数月第一次亲眼面见林雄。微秃的脑袋,硕大的鼻子,粗矮的身材,鹰隼般的双眼发出狡黠的寒光,这与十二年前“小花匠”见过的林雄并无二致,只是现在的林大老爷发了横财,胡子变得焦黄,更显苍老罢了。
  “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林雄上下打量着“小花匠”,逼视着他问。
  “一定是老爷您记错了,小人可是第一次看见您呢。”“小花匠”不慌不忙地解释说。
  “老爷,这小子是从山东逃荒来到这里的,因无钱葬父才自甘卖身为仆的,我见他有孝心,又会一门栽培花木的手艺,才将他买下,只是没有料到他还有这身惊人功夫。”旁边的大管家宋一飞补充说。
  “好了,好了,你们就像审问犯人似的,‘小花匠’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林小英看不下去了,开始大吵大闹起来。
  沉默了片刻,林雄阴沉的脸终于堆上笑容,他拍着自己的脑门自嘲道:“也许是我老了,记错了。”
  屋内紧张的空气,顿时缓和了许多。
  林雄亲自倒满两杯酒,递给“小花匠”一杯,说:“从今天起,你再也不用到后花园去摆弄花草了,我提拔你为小姐的护院队长,直接受宋大管家指挥。来,干杯!”
  待“小花匠”谢过,二人喝了酒之后,林雄又说:“你若忠心耿耿,知恩图报,将来还会有升迁的机会,你若吃里扒外,做有损我林府利益的事,将形同此杯。”说完持杯的手略一发力,那只陶瓷酒杯顿时化作一把碎面。
  那瓷杯硬似钢铁,林雄谈笑间将它握成碎面,如此神力,在场诸人无不惊骇失色。
  “小花匠”当上林大小姐的护院队长之后,两人相见的机会自然多了,林小英经常让“小花匠”陪她去“蝶园”赏玫瑰。“蝶园”只在门口设有两名保镖警戒,里面全是花木工人,这里是林府最自由最从容的地方。
  日久生情,两人由最初的主仆关系变成朋友,又由朋友关系发展到情侣。林小英开始给“小花匠”讲她的身世,她说自己的命本来很苦的,她六岁的时候母亲就被仇家杀死,父亲拼死救出了她,含辛茹苦地养她成人,后来父亲发达了,前几年还将她送到日本留学,今年春天才刚刚回来,才发现“蝶园”里有个会培育玫瑰的“小花匠”。
  她说她很爱父亲,虽然父亲的所作所为她极其反对,但她理解父亲对她的爱,她真担心父亲一生结仇太多,早晚会死于非命。就算父亲罪大恶极,但她也不希望他遭人毒手,他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呀!
  每当林小英说起这些话题时,“小花匠”不是回避就是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紧锁眉头,仿佛心事重重。林小英追问他原因,他总是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林小英开始隐约觉得“小花匠”有些古怪。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花匠”发现林小英每天晚上都要端上一碗燕窝汤给老爷喝。他问她原因,她说:“我父亲年轻时最喜欢喝我娘煮的燕窝汤,由于我娘死得早,父亲便没有了这口福。后来我长大了,也尝试着煮,结果父亲说我煮的汤比母亲的还好喝呢。所以,我每天晚上都给他煮,这是我多年的习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花匠”一向平静的脸,此时闪过一丝常人不易觉察的光。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林小英又端着燕窝汤去送给父亲喝。“小花匠”叫住她,说以前他培育的黑玫瑰开花了,今晚特意折了一朵送给她看。
  林小英把盛燕窝汤的盘子递给“小花匠”,一边无比欣喜地把玩着黑玫瑰,一边兴奋地说:“明天是我父亲的六十大寿,我要把黑玫瑰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
  “小花匠”悄悄将手伸进口袋,将一包白色粉末状物体倒进冒着热气与香味的燕窝汤里。
  “哦,对了,我不再打算过这种锦衣玉食的寄生生活了,我要到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教书,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父亲已经同意了。‘小花匠’,你肯陪我一起去吗?”林小英接着说。
  “小花匠”听了脸色陡变,端盘子的手也颤抖了一下,燕窝汤竟溅出数滴。过了片刻,他脸色苍白,幽幽地说:“也许吧。”
  林小英因为高兴,没有看出“小花匠”有何异常,她接过燕窝汤,兴冲冲地向父亲的卧室“栖云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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