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新红与黑

作者:杜 超




  
  1
  
  江湖的最早出处出自老子,他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江湖……江湖是什么?
  朱超面沉如水,冷冷注视着耀武扬威走进来的“鸡脚黄”,“鸡脚黄”却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和表情,而是夸张地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并怪叫道:“啊,超哥,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
  他嘴里说着对不起,行动上却一点也没有对不起的意思,而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德性,所以,他说“对不起”反而显得是一种轻视。
  他大咧咧地往朱超对面的椅子上一坐,将一个大大的烟圈向朱超喷了过来。
  “超哥,这么急把我找来有什么事?我的马子还在床上等着我呢!”他和他身后的人全部色迷迷地笑了起来。
  “你他妈怎么跟超哥说话?”朱超身后的小弟小黑皮冲出来对着他大叫道。
  “鸡脚黄”忽地站起来,手中的烟头差点指到小黑皮的鼻子上,“你他妈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没大没小。”
  “坐下吧,‘鸡脚黄’,今天的主角是你跟我。”朱超冷冷地说。
  “我们直来直去,陆蔓莉是黑皮蛋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给我个面子,请你的手下以后不要再去骚扰她。”
  “陆蔓莉,Who's陆蔓莉,Who?”“鸡脚黄”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将肩膀一耸,双手一摊。
  “哇!大哥,你还会讲英文啊!”他身后的人哈哈地笑起来。
  “大哥,陆蔓莉就是我想泡的那个波比叶子楣还要大的海咪咪。当然,我当众摸过的,把她摸哭了。”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鸡哥?”朱超不耐烦了。
  “有没有搞措,超哥?过去小弟们打架,你跟我讲数(谈判),现在小弟们泡妞,你也要管,恋爱自由嘛,对不对?超哥,你管的也太宽了吧?”“鸡脚黄”不屑一顾地说。
  “如果真是自由恋爱我没话好说,可你的小弟刚才说了,他是在强行骚扰我妹妹,给我个面子,鸡哥!”
  “我给你面子,谁给我面子呢,超哥?”
  “这么说,鸡哥是不肯给我面子了。”朱超冷冷地说。
  “我也有几百个妹妹,”“鸡脚黄”摇头晃脑地说:“你随便挑,就怕你射不了那么多子弹啊……”
  话音未落,朱超已经反手抄起桌上的啤酒瓶向他头上砸去,他当然早有准备,也几乎同时举瓶。
  “砰”,两个酒瓶破碎了,啤酒飞溅。
  朱超的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又操起一个酒瓶向他砸去,而“鸡脚黄”很明显地慢了一拍,被他一下子砸破了脑袋,汩汩地流出血来。
  “‘鸡脚黄’,你跟我斗,我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你狠,我们走着瞧!”“鸡脚黄”恨得牙齿咯咯响,用手捂着伤口,被他的人搀扶着匆匆地走了出去。
  在江湖上混,就是要狠过对方,如果你狠不过对方,你就要被别人骑在头上,就像《东邪西毒》里西毒讲的那一句很有哲理的话:要想不被别人拒绝,首先就要拒绝别人。
  这,便是朱超的江湖生存理论。
  
  2
  
  人性恶,还是人性善,这是一个问题。
  朱超本质上根本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相反,他其实是个柔情主义者。按照动物学的原理,越柔软的动物,它的壳就越硬,朱超便是这样的。
  朱超小时候有一次,家里买了两只野兔准备杀了吃,他觉得它们好可怜,就偷偷地把它们放了,为此他还挨了家里人的好一顿臭骂。
  他的改变源于八岁那年的一次被侮辱。
  他并没有招惹任何人,可是他的那些同学们没来由地围着他大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以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劳改儿混蛋”,叫完之后他们便一起哈哈地笑。
  他一时呆呆地愣住了,身上的血液直往脸上冲。
  他就读的学校是P市劳改农场子弟学校,农场子弟都在这所学校念书,在他就读的班上,除了他,所有的学生都是劳改干部子弟。
  他的父亲,曾因帮朋友打架致人重伤而入狱七年,在P市劳改农场劳改释放后,留在农场当了工人,以农场的话说,是一名劳改就业人员。
  在他的印象中,他的父亲是那样的善良和随和,而他对同学们也是那样的友好和礼貌,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毫无理由地取笑他。
  他既愤怒,又伤心。在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明白了人世间的不公和丑恶,也明白了,你对别人付出真心,并不一定会得到友好的回报。
  他们还将他推来推去,个子最大、最调皮的松涛还伙同另外几个同学,想将他的长裤脱下来。
  幸亏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老师走了进来,他们这才一哄而散。
  她看见他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问:“怎么回事?”他以为这句话是关心,于是委屈地“哇”的哭了出来,边哭边说:“老师,他们欺侮我,他们骂我是老鼠的儿子,说老子劳改儿混蛋!”
  他满以为她会安慰他,批评别的同学,然而,她竟然说了这样一句令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话:“你本来就是劳改犯的儿子嘛!”
  声音不大,却残酷得惊心动魄,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世界观。
  他停止了抽泣,怔怔地望着她,在孩子的心中,老师都是像神一样神圣的,然而,从她说出这样一句话起,她在他心目中形象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巫婆。
  从那一刻起,他的心便扭曲了,像一棵被强行压弯的树。
  他不懂,也不理解。
  那一年,那一阵子,他一直无精打采,沉默寡言,学习成绩更是每况愈下,这种情况愈发使他受到老师的冷落,同学的孤立。
  如果不是小黑皮和黑皮蛋帮他,侮辱的游戏便会一直周而复始的循环下去。
  小黑皮和黑皮蛋都是和他同一年级邻班的学生,也是极少数的劳改就业子弟。
  那一次,班上的学生又在走廊外欺侮他,他被他们几个人死死地压在地上,松涛又像往常一样去脱他的长裤,扒他的短裤,走廊上所有的学生都笑嘻嘻地望着这一幕,并跟着起哄:“扒小劳改的裤子呦,都来看呦。”
  松涛正得意地笑着,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冲出两个皮肤黑黑的小子,上去不由分说几拳几脚就把松涛打得在地上打滚。
  “是小黑皮和黑皮蛋!”围观的学生一阵惊呼。
  小黑皮和黑皮蛋是有名的小霸王,看见是他们俩,压住他、抓住他手脚的学生都一个个害怕地松了手,往旁边躲,但是他们俩仍没有放过他们,把他们每人都扇了一巴掌。那些欺侮他的学生却谁也不敢吭声。
  黑皮蛋把他拉了起来,而小黑皮则宣布:“今后你们谁要再喊他小劳改,再欺负他,我们就对谁不客气!”
  欺负他最狠的松涛立刻像一条哈巴狗似的,连声说:“是是,知道了,知道了!”
  小黑皮又转过头豪气地说:“不要怕,以后谁敢欺负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打死他!”
  他被这一幕震动了,他没想到武力竟然这么的有用,他的心中竟然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正好小黑皮又指着松涛对他说:“打他一巴掌!”他完全想也没想,冲着松涛就是一巴掌,重重地“啪”的一声,松涛的右脸颊上立刻留下了鲜红的五个手指印。然而,一向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松涛却一声也不敢吭,还用哀求的目光望着他,这简直让他不敢相信。
  这一巴掌打出了一片新开地,打出了另一个小霸王。
  相似的家庭背景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小小的心灵对社会已经有了一种本能的仇视和蔑视。
  受到他们俩的影响,他完全变了。虽然小小年纪,却已经变得相当狠毒。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们俩打人只知道用拳头,但他竟嫌不过瘾,不解气,竟用了棍子和砖头。
  他比他们俩谨慎、狡猾,从不当众打人,总是在校内的角落处或是在校外动手,很少被老师抓住,最后,他竟然成了“霸王三人组”的头头。
  不仅如此,他还将那些就业子弟全部拉拢过来,形成了一帮势力。甚至,一些普通的干警子弟也加入到他的旗下。
  他的转变的确是出人意料(也出乎他自己意料),但又确实在情理之中。
  
  3
  
  在小学,他的行为还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进了初中之后,他才真正地进入了黑道圈,逐渐成了一方大哥。
  领他进入黑道圈的人,是当时农场中学的老大胡程。
  就读初一报到的那一天,他和小黑皮、黑皮蛋走出教室,被三个人高马大的学生拦住了,其中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把小黑皮的肩膀一拍,说:“喂,小朋友,跟我们走一趟,有事情跟你们说。”
  这样的话语他们当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为他们过去宰别人就是这样做的,这样说的,想不到一跨进中学的门,他们竟被大一岁的混混们盯上了。
  他们均比他们要高出一头,加上刚到新的环境,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和虚实,小黑皮和黑皮蛋都有些害怕。
  朱超看出了他们的怯意,立刻挺身而出,狠狠地将“青春痘”放在小黑皮肩上的手打到一旁。
  “你少来这一套,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他倨傲地仰起下巴,冷冷地看着“青春痘”。
  “嗬,你还挺牛×呢,找死吧你!”“青春痘”劈手就向他打来,他机灵地一低头,飞起一脚,狠踢“青春痘”的下阴,“青春痘”没有想到还是孩子的他一出手竟这么狠,猝不及防地被踢中了,痛得当即瘫倒在地上打滚。小黑皮和黑皮蛋一看这情形,立刻扑上去拳打脚踢。
  另两个家伙傻了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殴打“青春痘”,竟动也不敢动,而“青春痘”竟告起饶来,“爷爷,爷爷”地乱叫。
  他从“青春痘”手腕处撸下一块表,又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喝道:“滚!”
  那两个家伙搀扶着“青春痘”跑了,跑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小子们等着,待会儿程哥来了不打死你们。”
  “程哥,听说是一中的老大,挺厉害的……”小黑皮有些担心。
  “怕他?刚才他们三个家伙人高马大的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够狠,齐心,来一个死一个。”
  “对,超哥说得对,什么×程哥,手下人都这么差,我看是纸老虎。”黑皮蛋说。
  “战略上要蔑视敌人,但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我们初来乍到,要做好充分准备,现在马上就去召集人马。小黑皮你去二中喊人,来门口与我们会合。”
  他们俩很快就叫来了人,就在学校门口打桌球,不一会儿,“青春痘”一伙人果然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胡程个子很高,戴着墨镜,穿着风衣,很像周润发在《英雄本色》中饰演的“小马哥”,老实讲,他还真有老大的风度,往那儿一站,就是与众不同和普通的混混不一样。
  刚才被他们打的家伙带头冲了过来,朱超和黑皮蛋毫无怯意地迎了过来,他们这十几个人都停止了打球,将台球棍拿在手中,呼啦啦地将“青春痘”一伙人围住了。台球老板吓得要死,生怕他们将他的东西打坏,但又不敢说话,怕连他自己也被打坏。
  十几个青年被十几个矮他们一头、稚气未脱的少年拿着武器包围,这场面有点出人意料,胡程显然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这样大胆,一时怔住了。
  朱超向“青春痘”逼了上去,他刚才的嚣张气势立刻灰飞烟灭,吓得连连后退。
  “啪!”胡程扇了他一巴掌,怒吼了一声:“丢人现眼。”然后站在了朱超的面前。
  朱超和他的目光对峙着,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
  “小子,你很有种啊!”
  “在外面混就应该有种!”
  他大笑,“说得好,不过,你打了我的小弟,这笔帐怎么算呢?”
  “是他先弄我兄弟的,再说呢,出来混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有什么稀奇?”
  “话是不错,不过,我是他老大,你打我的人就是跟我过不去!”
  “跟你过不去又怎么样呢?”
  “臭小子,你知不知道跟谁在讲话?”胡程旁边的一个人倏地从背后拿出菜刀。
  “吓唬我?我不是被吓大的,你看我的兄弟。”
  除了他们十几个人,小黑皮带着在农场二中上学的兄弟们也赶来了,七八个人人人手里都拿着木棒。
  “今天怎么说,程哥?”他逼问道。
  “有种!”他再次这么说了一句,然后把手一伸,旁边的家伙将手中的刀交到了他的手中。
  “小兄弟,既然你这么说,我这个一中的老大还真的要拿出点本领给你看看。”
  他撩起内衣,露出白生生的肚皮,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挥动菜刀在肚皮上连砍了三下。肚皮上出现了三道痕迹,但却没有流血。
  “好棒,老大。”他的人欢呼起来,朱超的人则都呆了。
  “怎么样,小兄弟,还要不要说话。”他倨傲地问。
  强者永远是佩服强者的,朱超把台球棒往地下一扔,说:“程哥,我服了,这件事我们就算扯平了。”
  “好!好!”他大笑,“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朱超。”
  “我瞧得起你,以后跟着我混,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
  跟了胡程之后,他才发现,过去他们的种种举动只可以称之为“顽皮”、“胡闹”罢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跳出狭小的圈子,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黑道”,用文明一点的词说,就是“江湖”。
  P市这儿分为四大地盘,农场、农建、P市街区、油田矿区,各个地盘又以学校、街道为界,几乎每个学校、每条街道都有老大,各位老大经常率众打群架。其实,那个时候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帮派出现,也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殴斗的原因通常是因地域不同而引发的本能敌视,彼此就是看对方不顺眼,马上过去一顿狠揍,被打的便回去找老大来谈判,约好某天晚上几点在汉江边“摆场子”,双方经常提着菜刀、杀猪刀、铁锹、钢管甚至火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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