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物归原主

作者:刘世昌




   从参加工作那一天起,二十多年来我就在单位里夹着尾巴做人,低眉垂眼说话,在同事面前嘻嘻哈哈装傻子,在领导面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再加上我既舍得物质投资,又舍得感情投资,终于由一个车间里的工人混到了科室,进而调到局里,又一步步混上了干事、股长、科长、办公室主任。我对自己的仕途信心百倍,因为我心里很清楚,眼下的投入,将来必定会有成倍甚至十倍百倍的回报,这就叫舍得下孩子套得住狼。由于我还有更高的进步要求,就对局座伺候得体贴入微,简直像伺候儿子一样,连他脚气病发了,我都要亲手给他抹达克宁霜,所以那年局座在退休之前,推荐提拔我当上了副局长。我知道事业尚未成功,自己仍须努力,为了早日实现自己的野心,于是我又往上找靠山,最终如愿以偿,用卑鄙的手段诬陷正局长嫖娼,把他赶下了台,我正式坐上了一把手的交椅。再后来,我精通了官场上所有的道道儿,就操作得更加得心应手,经过持之以恒的努力,又爬上了副市长的位子,过上了扬眉吐气、受人尊敬并可颐指气使的日子。这时候,我更深深地体会到:当官儿真好哇!
  当然了,手中有了权,我自然要用最快的速度捞回从前投资的一切,不光是物质的,还有精神的。很快,我利用老婆、儿子、女儿过生日,父母、岳父母大寿,甚至家里抱来一条狗,添加一只猫,凡是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和理由,我都充分利用来为自己谋福利,如果没有条件和理由,我也要想一切办法,尽可能地创造条件和理由捞钱敛财。如今,我已经是五子登科,位子车子房子票子儿子一应俱全,并且是妻妾成群,家里头有个能干的,办公室里安排个好看的,外边养了几个发贱的,远方还有个思念的呢。
  好了,闲话咱不说了,因为今天是我女儿出嫁三天回门的日子,新女婿马上还要来家呢!这不,咱正说着曹操,曹操可就到了。好在是咱家里早有准备,请来的高级名厨很快就将菜肴就摆上了桌子。我看一切准备就绪了,一边招呼女婿坐上座,一边吩咐老婆:“去,把咱家里最好的酒拿来,我要跟咱快婿对酌几杯!”妻子应了一声,去储藏室里扒拣了半天,才拿出一瓶酒,说:“那些茅台、五粮液什么的我怕是假酒,就没有拿,你看这一瓶酒咋样?”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瓶没有外包装盒的山西“杏花村”酒,光肚子瓶儿老商标,既没有什么防伪标志,也不是防伪瓶盖,一看就知道,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的陈年老货。虽然记不得是怎么来的,但我清楚,这瓶酒绝对不是自己家人掏钱买的。因为这些年我是属于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碰的那种领导。至于这瓶酒为什么一直放在储藏室里没喝,主要原因是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在家里吃饭的机会,偶尔在家中吃顿饭,也是跟喂猫一样,根本就没有酒兴,因为茅台、五粮液、剑南春这些高级名酒整天把肠胃都灌得满满的,哪还能喝得下去?再说家里又没有性感小姐陪酒助兴,一看见黄脸婆我不吃饭就够了,还说什么喝酒呢?今天正好,这瓶陈年老货可派上了用场!
  我拿起酒瓶内行的上下一晃,夸奖老婆说:“你真好眼力!来!大家都尝尝,这可是没有造假年代的产品,绝对的正宗货!”说着,我拧开瓶盖,“咕咕嘟嘟”给每人面前倒上一大杯,然后端起杯子对女婿示意一下,“开喝!”说罢带头仰起脖子就一饮而尽。谁知正当我要像往常一样往外哈气时,一股腥腥的、苦苦的、粘粘的味儿直冲鼻腔,呛得我连连直打喷嚏。再抬看女婿,只见他也拧着眉头,一脸的苦瓜相,像是喝了毒药的样子。老婆、儿子和女儿这时还没把酒咽进肚里,就“呸呸呸”地吐了起来。吐罢,老婆用水漱完口后连声骂道:“这是什么正宗酒啊,简直跟狗尿一样!”我漱完口后,重新拿起酒瓶看了看,哪知不看还好,这一看把我也惊得目瞪口呆。我连忙摆手制止住老婆:“别别,别骂,这瓶酒还真让你说对了呢,的确是尿,不过不是狗尿,是人尿。”“什么什么?是人尿……”我没好气地说:“这瓶里头是我尿的尿。”“什么?是你,你的……”见一家人都莫名其妙地盯着我,于是我缓和口气,摇头苦笑着感叹道:“唉!人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想不到事隔二十多年,这瓶酒旅行来旅行去,周游一圈儿后又物归原主,并且还自酿自品了!哈哈……”
  我这样一说一笑,立马引起了老婆和孩子们的极大兴趣,尤其是女婿,非要我讲讲这瓶酒的来历不可,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我看推辞不过,只好如实讲出了这瓶酒的传奇故事。
  那年我刚满十九岁,连续两年参加高考都名落孙山,眼看再复读也没啥希望,况且就是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便弃学走上社会,成了一名待业青年。哪知这一待,待了几年也没职业,眼看有头脸有门路的同学一个个都被招工,走上了工作岗位,而我还在家啃父母的老骨头。一个大小伙子挣不来钱,还要靠父母养活,咋有脸活在世上?唉,谁叫我生在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呢!没有社会关系不说,连给人家送份像样的礼的钱都没有,你说我还有啥活头?当时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只想早死早托生到有钱有势的人家里,下辈子活得有滋有味,人五人六,那才是不枉来人世上走一遭呀!可自己要真的一闭眼走了,可怜的二老往后指望谁呀!欲死不行,欲活不能,罢罢罢,苟且偷生吧!
  一天,我正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小工,老爸找来了,他说市机械厂要招一批铸造工,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说:“去,咋不去?好歹也是个正式工作呀!”我原以为这又苦又累的工作不会有多少人竞争,招工上班很容易的,谁知待业青年一哄而上挤破头,纷纷挖窟窿打洞,托人找门子,请客送礼拉关系,这一来我只好又得靠边站了。老爸老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我也急得直想发疯杀人。你还别说,急中生智这个词真没有造错,我在院子里正烦心憋气,弄得鸡飞狗跳时,忽然在老爸拣的废品堆里发现了一个很新的杏花村酒瓶,这可是当时很高档的名牌啊!于是我眼珠一转,来了主意,记得听喝过“杏花村”酒的人说过,这种酒味道腥腥的、粘粘的、苦苦的,于是我就揭开瓶盖往里头撒了泡尿,再兑上半瓶凉水,买了点老白干儿掺和进去一摇晃,然后盖上瓶盖,抱着事成则成、不成便罢的想法,也不管后果如何,搭上一斤白糖就托人给劳动局负责招工的那个科长送去了。合该我这次撞上大运,事情竟成了,顺顺利利当上了市机械厂的正式工人。事后我虽然担心事情败露,但也不是特别在心,因为我十分清楚,这瓶高档酒那个科长肯定是舍不得自己喝的,他一定也要拿它去送礼求人办事。后来,我利用自己能写点豆腐块文章的小聪明,使劲地在市报上、广播上大吹特吹一把手的政绩,拼命地往他脸上涂脂抹粉,不久就得到了厂长的赏识,他把我从铸造车间调到了厂宣教科,专职撰写新闻报道,我当然是知恩必报,吹拍得更加卖力了。两年后,厂长高升到市工业局当局长,他就把我转了干,并调到局里当宣教干事。就从那时起,我才算是慢慢走上了发迹的道路,一步步青云直上,直到坐在今天的这个位置上。
  讲到这里,我手握酒瓶感慨无限:“要说,我还真得感谢这个酒瓶,感谢那一泡尿哇!要不然,我今生的命运很难想象是什么样子!”儿子、女儿和女婿如同听天方夜谭一般,瞪着惊诧的眼睛看我,但老婆却不相信地撇撇嘴:“咦!听你这故事编得有多圆,可是谁信呢!”我发誓道:“这绝对是真的,谁说瞎话不是人!”老婆仍不以为然地说:“咋见得这个瓶子就是你说的那个‘杏花村’酒瓶?”我指着瓶上的标签说:“这上面‘杏花村’三个字大家都看见了吧?你们再看看这‘村’字中间的小点点,因为当时不太明显,是我用油漆轻轻点上去的,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了,还清清楚楚地在上面呢!”“那这瓶酒怎么会转来转去,大家都不喝呢?是不是人家都看出是假的了?”老婆又提出了问题。我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可能,那时候哪有假东西?要说,我还算是造假的先驱呢!不说是他们的老祖宗,起码也是他们的老前辈吧!至于人家没开瓶喝,我想,也许是当年那个科长把酒送给了他的上司,他的上司也求人办事,就又送了别人,而这个别人也许正是给咱们送礼的人,所以就又转回来了。”老婆对我的说法仍然怀疑,她有条有理地分析道:“照你这么说,那个科长既然把酒送给他的上司,那么他的上司必然是局级领导,而这个局级领导再送人,那个受礼的人起码也是个市级领导,跟你是平级的。但是你当上副市长刚刚一年,这瓶酒至少在咱家里已存有两年了,说明这瓶酒是你在当局长的时候受的礼,难道市级领导来给你这个小局长送礼不成?”我愣了一下,知道老婆言之有理,于是又启动丰富的想象力,说:“要么就是这个市级领导后来栽了,他家人又拿原先受贿的东西去求人,转来转去,这就物归原主了,我想只有这种说法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我们一家人对这瓶“杏花村”酒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从宴席开始,一直到宴席结束,话题始终围绕着这瓶“杏花村”,没有丝毫的偏离或者转移。老婆听了我最合理的解释后,突然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神情忧郁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这个副市长往后可要收敛些,千万别跟你说的那个市级领导一样,最后栽了,落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这话我听了心中虽然不快,甚至想生气,但我不得不承认老婆说得有理,于是就安慰她说:“你尽管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过话再说回来,如今这世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看你会贪不会贪。就凭我的处世手段,我想是不会出现什么闪失的。”
  哪知我得意洋洋地刚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边有人敲门:“刘副市长在家吗?”老婆一打开门,全家人惊得“呼啦”一下子全站起来了,因为站在门口的,是几个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的人,头上的国徽闪闪发光。我心里一惊,知道自己刚才那富有想象力的推理不幸而言中了自己的命运———栽了。瞬间的惊慌之后,我缓缓走到检察官们面前,主动伸出自己的双手。临上车时,我嘱咐家人说:“为了减轻我的罪行,争取宽大处理,你们就想办法帮我尽快退赃吧。”此刻,我心里十分明白,这下彻底完了,半生的心血全部都要付之东流了。
  好在是我认罪态度极好,家人退赃又主动积极,所以最后给我判了个死缓。要不然,亲爱的读者朋友今天就看不到我写的这篇故事了。现在我在劳改场里劳动改造,一天到晚都在琢磨着这么一件事———那句“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的名言究竟是谁说的,这个人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伟大的先哲!要是我来生再当官,一定会牢牢地记住这句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