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寻找目击者

作者:张敏才




   我揣了6000块钱去邮局汇款。家里建房子,正急着等钱用。时近中午,天气炎热,街上行人稀少,我骑着电动车无声地行驶着。突然,听见身后有摩托车的怒吼,瞬间就到了身边,我还来不及躲闪,一辆带着小孩的摩托车挟着一阵狂风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把我吓了一跳。我还没看清骑手的面貌,摩托车已跑得很远。我骂了句:“赶死呀?你家失火了!”
  我想,这一定是个鲁莽的黑道人物,才这么横冲直撞。
  我来到永阳路,猛然看到地上躺了个人,身边还有一滩污血,显然是被车撞的。
  我惊叫一声,跳下车,上前一看,伤者是位大爷,满脸鲜血,昏迷不醒。我向四周喊了起来:“喂,这里有位大爷受伤了!”没人回答。我又喊:“谁把人撞伤了?”同样没人回答。几个路人也只是向这里瞥了一眼便匆匆走了。这时,一位中年女人悄悄对我说:“姑娘,别喊了,是刚才那个带小孩的摩托车撞的,人早跑了。”我问:“你看清他是谁吗?”中年女人摇摇手,匆匆走了。我气得骂了起来。但想想,骂也不顶用,眼下是救人要紧,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拿出手机拨了120。
  等把大爷送进了抢救室,我才想起汇款的事。刚想离去,一位圆脸医生叫住了我,让我去交费处交3000元押金。我想解释这事与我无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先救人要紧,交就交吧。交完钱,心想这下总没事了,我得把余下的钱汇回家去,就推了电动车想走。谁知,圆脸医生啪地拔走了车钥匙,说:“你还是不能走!”我有些愠怒了,粗声说:“为什么?”圆脸医生说:“病人还没脱离危险期,你走了咋办?”我火了,“什么咋办?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是偶然碰上的,又不认识这位大爷。再说,我又垫了钱……”圆脸医生接过话头说:“我相信你是偶然碰伤他,不是有意……”我尖叫起来,“你是说我碰伤他?见鬼!我什么时候碰伤他?”圆脸医生不愠不火地说:“喊什么喊?刚才你自己说是偶然碰伤他的。”我骂了起来,“扯淡,我是说偶然碰上,不是碰伤!”圆脸医生不耐烦了,说:“得,得,是碰伤还是碰上不关我的事,也不是我们管的事。既然不是你碰伤大爷,何必急着要走?总得等等大爷家属吧?难道你交的押金也不想要回去了?”我想想,对呀,3000元,不是小数目呀,是得等大爷家属来。圆脸医生见我被说服了,交还了车钥匙,转身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嘀咕,我听不清嘀咕什么,但我敢说,肯定是嘀咕我不好。我打了个寒噤,背上冒出一阵冷气。我想找那“圆脸”争个清楚,想想又忍了,等大爷醒来一切便清楚了。可万一大爷醒不来呢?
  我想起社会上有这样的事:好些个救治被车撞伤的、肇事司机又逃逸的人,往往被伤者诬陷为肇事者。害得救人的人有口难辩。不行,得先把家属找到,3000块钱倒是小事,万一大爷醒不来,我还真怕脱不了干系呢!
  老天保佑,在大爷身上找着个纸片,上面写了个电话号码,我急忙按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位年轻男士。那男士一愣怔,说:“你好,找我什么事?”我急急说:“你父亲出车祸了!”对方“噢”了声,说:“你搞错了吧,我父亲……”我急得大声说:“错不了,如果你是他儿子就快来,别的事见面再说!”我长长嘘了口气,终于一下就找到了大爷的家属,我将解脱了。
  直到大爷脱离了危险期,送进了病房,大爷儿子才姗姗而来。他三十岁上下的样子,长得还算顺眼,如果不是因为“四只眼”,不乏英俊。他一边擦着汗,一边连连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当他听说是我把他父亲送进了医院,又代交了押金时,感激地说:“太谢谢了!押金我还给你。”他刚想掏钱,圆脸医生扯了扯他,二人便出去了。我的心蓦然沉了下去,凭直觉,圆脸医生一定向他挑拨我什么。
  不一会,大爷儿子进来了。果真,他笑得不自然了,支吾地说:“小姐……”我打断他,“别小姐小姐的,我讨厌那称呼。我是打工妹,叫我名字,我叫沈兰英。”他宽厚地笑笑,说:“沈兰英……同志,你能不能把老人当时撞伤的详情再说说,好么?”我不耐烦了,心浮意躁地说:“我不知道,我也没看见,我只是路过那儿碰……不,遇上的。只听一位中年女人说,大爷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的。情况就这些。”
  大爷儿子眼睛一亮,忙问:“中年女人?那她是目击者了,能否找到她?”
  我觉得他也在怀疑我了。我微愠地说:“我不知道。你也在怀疑我是肇事者吗?难怪有人说,如今好事做不得,做了反而诬是贼。”
  “不,不,不!千万莫误会,我只是想把真相弄清楚。”
  “你爹醒过来了,问他不就都清楚了!”
  “问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是被一个穿红花格上衣,骑摩托的女人撞的。”
  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穿的正是红花格上衣。我生气道:“肇事者就是我了?”
  大爷儿子耸耸肩:“我可没这么说。”
  我忽然想起来了,“对了,我骑的是电动车,不是摩托。”
  大爷儿子双手一摊:“老人根本分不清。”
  看来这“四只眼”硬定这肇事者就是我了。我忽地火了,我要找大爷当面对质去。我不顾圆脸医生和“四只眼”的拦阻,一下冲进病房。大爷头上扎着纱布,双眼正望着天花板出神。我问:“大爷,你认认,是不是我撞倒的你?”大爷一见我,忽然惊恐起来,骇然地说:“你、你……”一下晕了过去。
  我一下呆了。
  “四只眼”假惺惺地安慰我:“算了,不管是不是你撞的都无关紧要了。再说,老人伤势并无大碍,这事就算了。这样吧,3000块还是退回你,一个打工妹,挣点钱不容易……”我不知怎样又火了,推开他的钱,脱口叫道:“用不着你这‘四只眼’装好人!我晓得你还认定我是肇事者,我会去找那目击者证明我的清白!”
  我不知怎样离开的医院,昏头昏脑来到街上。凉风一吹,我渐渐清醒了。人海茫茫,我到哪去找那中年女人?何况我连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一无所知。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心里茫无头绪。这时,一个大汉笑吟吟地喊住了我,“小姐,你有什么心事?”他那慈祥的笑让我一下就信任上了他,便把眼前碰上的麻烦告诉了他。大汉想了想,说:“去电视台发个寻人广告试试,不过,那要很多钱的。”我恍然大悟,对他致谢说:“谢谢!为了还我清白,顾不得那么多了。”
  当天,我就在电视台发了个寻人启事,寻找目击证人。我还承诺,如她能出来作证,定有重谢。我坚信,人间自有公理在,何况还有重谢。我在焦急中等了三天,可没人打我手机。
  我束手无策了。这时,偏偏“四只眼”的电话来了。他用嘲笑的口气说:“小妹妹呀,别耗费精力了,没用的,中年女人可没你那么古道热肠。算了吧,把钱拿回去,反正,老人也快好了……”
  我反感地驳他说:“什么老人?连爹也不叫,你没良心!”
  “好,好,我改正。小妹妹……”
  “谁是你‘四只眼’的小妹妹?恶心!”我骂了起来。“四只眼”脾气确好,不急不躁地说:“好,你继续找目击者。这样吧,如果你真找到了证人,本人以两万元作为你精神损失费。”
  我被激得豪气满怀,也不知对他吼了些什么。我发誓赌咒一定要找到目击者。
  “四只眼”挺有耐心,听完我发泄后,还是慢悠悠地道:“佩服佩服!不过,电视找人不行了,小姐,有没有胆量试一试街头贴寻人启事?当然,还要你当街宣讲,当众求助……”我尽管骂了声“关你屁事”,但“四只眼”的建议倒是启发了我。
  由于几天没去上班,我被厂方炒了鱿鱼。这样更好,我可以全身心投入寻找目击者了。
  我在一块硬纸板上写上寻人启事,不但详尽地写了发生在永阳路摩托车撞人的事故,还写了我因救人蒙受的冤屈,恳请目击者中年女人出来主持正义,揭发肇事者,还我清白。
  我手执启事牌往人行道上一站,自然引来不少好奇的围观者。有人念着纸牌上的字,有人就听我宣讲,我也就不厌其烦地讲述整个事件的经过,还动情地说:“女士们,先生们,肇事者逃了,把我这个做好事的人当成了替罪羊,你们说,这公平吗?世上还有正义吗?以后,谁还敢济人危难呢?请目击者出来作证吧!指出肇事者,还我清白吧!”
  我讲得口干舌焦眼冒烟,还是不见那中年女人,一个头发染成金黄,手臂上纹着青龙的干瘪小子倒出现了。黄头发涎着脸,怪声怪气地说:“小姐,别抛头露脸了,跟哥哥去找目击者吧!”说毕,还动手动脚,我惊喝:“你想干什么?”黄头发淫笑说:“不干什么,玩玩嘛!”说完,他又伸出爪子,想拉我。这时,一位大汉在黄头发肩上一拍,沉声说:“小子规矩点!”黄头发刚想撒泼,一看是位比他高一头的膘悍大汉,舌头一伸,溜了。
  我刚想向大汉道谢,大汉却走了。我觉得这大汉很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被黄头发这么一闹,我也没心思再宣讲了。
  人们发现没什么新鲜玩艺可看,也就带着惋惜的心情陆陆续续散了。我心里涌上一阵失望,真想大哭一场。
  这时现场还剩下一个小女孩在怔怔地看着我。她十岁左右,长得极漂亮,一身素服,连鞋袜都是白的,显得那么清纯、圣洁、雅致,就像一株溢着清香的白兰花。不过,她脸上布满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
  我的烦恼暂时消了。我向她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但笑得极不自然。我俯下身问:“小妹妹,有事吗?”她不语,却变戏法似地亮出一瓶矿泉水,歪着头问:“大姐姐,口渴了吧?给!”别说,我还真口渴了,接过水瓶,“咕咚咚”喝了起来。当我喝完想向她道谢时,她却不见了。
  我在街头寻找目击者已经三天了,依然一无所获。三天来,那位大汉都来捧场,小女孩也给我送上三天水,这多少让我有所慰藉。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关心我?我曾问他们,他们都不肯说,让我心里充满疑惑。
  第三天下午,我彻底失望了。
  人们大概熟视无睹了,再也没人围观了。夕阳从大厦间隙中射来,把我的影子拉得斜长斜长,显得那么单薄和可怜。我在空荡荡的街上踽踽走着,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茕茕孑立。我颓废极了,连死的心都有了。突然,一声清脆的呼唤拉住了我。我回头一看,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匆匆跑来了。她气吁吁地望了我一会,担心地问:“大姐姐……你没哭吧?”我忙掩饰:“没有……”她又问:“大姐姐,没找着目击者吗?”我极力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她照例送上水,我也就毫不客气地喝了个底朝天,临了我还故做轻松地说:“哈哈,农夫山泉,有点甜!”她却没笑,也没走,迟迟疑疑想对我说什么。
  望着逐渐灰暗的天空,我说:“小妹妹,放了学就该赶快回家,要不,妈妈会担心的。”
  她的目光比天空要灰暗,嘶声说:“我,我没学上了。”
  我一惊,问道:“为什么?”
  她不回答,只咬着嘴唇儿。
  我说:“那也该回去了,天快黑了。”我告诉她明天我不来了,要她也别来,还谢谢她每天为我送水。
  她说,别谢她,她是受人所托。
  我忙问:“受谁的托?他是什么人?”
  她又不吭声了。
  我只有转换话题,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白兰。我欣喜地叫了起来:“真叫白兰呀,小妹妹,你长得也像白兰,太好了!”我又说:“小白兰,今天太晚了,快回家吧,往后,我们交个朋友,今天就……拜拜?”
  “拜拜……”她也轻声说。
  我刚跨上电动车,她又急忙喊住了我。当我问她有什么事时,她又不说话了。稍顷,她轻声问:“大姐姐,你没找到目击者,会、会怎么样呀?”
  我故作轻松地说:“不会怎么样,只算倒了次霉罢了。”我又想走,小白兰再次叫住了我。这回她像下了决心似地,急促地说,她知道谁是目击者。我奇怪地看着她。我不相信,一个小女孩会懂什么叫目击者?小家伙不过想安慰我罢了。我说:“别开玩笑了,大姐对目击者不感兴趣了。”她急了,一把拉住我,大声说:“我就是目击者。”
  我“扑哧”笑了。我说:“不对,目击者是中年女人,不是小女孩。”
  白兰说:“那天我正坐在肇事摩托车上。”
  我有些相信了。我记得那天摩托车上确实带了个小女孩。
  小白兰带着哭音说:“驾摩托车的是我妈妈。”
  我呆了。
  小白兰边哭边说了起来。那天白兰妈得到白兰爸出车祸的恶讯,便心急火燎地带上女儿往医院赶。也许白兰妈神思恍惚,一不小心就把路边行走的大爷撞倒了。当时白兰妈也停了摩托,想救大爷,但一想到丈夫生死不明,又想到要承担责任,便驾车逃走了。接下来。白妈妈沉浸在白兰爸因伤势过重不幸身亡的痛苦中,一直没有想起大爷的事。直到看到电视上播出寻找目击者的启事之后,她才记起这件事来。但此时,她因给丈夫治伤欠下了一大笔债,连女儿都辍学了,她就更没勇气去承担责任了……小白兰哭着说:“大姐姐,我妈妈不是坏人。她也看到了电视,她也想来自首,她是没法子。妈妈每天都哭,还吩咐我给大姐姐送水……大姐姐,原谅我妈妈吧……”
  我突然泪流满面,一把抱起小白兰,哽咽地说:“大姐姐不怪你妈妈,还要谢谢你妈妈。你妈妈不是肇事者,大姐姐才是。”我掏出剩下的3000元钱,说:“小妹妹,对妈妈说,这是大姐姐送给你的学费,你一定还得上学。”我把钱塞给白兰,跨上电动车,飞也似地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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