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我不是汉奸

作者:刘 璟




   1938年的夏天,当菏泽城外的日本人极卖力地将一枚枚炮弹塞进炮筒,以期造出阵阵爆炸声时,菏泽城内的曹州医馆正经历着它开张以来的最紧张场面:缺胳膊断腿的伤兵源源不断地从城墙上抬进来,以至于曹州名医陈三每想给一个伤员医治,都要跨过几个伤员的身子或者尸体。虽然才是初夏,天气还不算太热,但陈三的白大褂已几乎湿透,汗水从他的额头哗哗流下,他得不断地擦拭眼镜才能准确地给伤员处理伤情。
  在此之前,陈三请的二十多个助手已经跑得一个不剩。最早逃跑的是护士夏凤,日本人刚刚从济宁往菏泽进发,她就已经整整齐齐地打好了她的包袱。她说:“我年轻,漂亮,要糟蹋,也得让中国人糟蹋,不能便宜小鬼子,所以我得先走。”接下去的一两天,曹州医馆内最一致的想法就是避难,但怎么避法谁也不跟谁商量。一夜之间,本显狭小的曹州医馆突然变得空旷了。陈三伤感地看着那晚的月亮,对惟一一位没走的医生傅玲说:“你也快走吧。”“只要你不走,我就不走。”傅玲很坚决地回答。
  日本人朝菏泽城开的第一枪拖着尖锐的长音,呼啸着从城市上空划过。陈三拍着傅玲的肩膀,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傅玲的脸显得有点苍白,但她说:“我不怕。”
  守军还手了,枪炮声就像料豆子炸了锅。第一个抬进来的伤员被炸掉了胳膊,他流出的粘稠的血液在路上洒了一条不太直的红线。去接伤员时,傅玲一个趔趄坐在了担架前。这是陈三最后一眼见到这位医术不错的得力助手,之后她就神话般地消失了。陈三只在伤员堆里找到了她曾经穿过的白大褂,这件由曹州城最好的裁缝缝制的白大褂正在隆隆炮声中瑟瑟发抖。现在,陈三正为一位小军官模样的人包扎伤口,小军官的左耳朵被弹片削去了一半,血流过脖颈,又钻进后背,把衬衣变成一张湿纸,贴在后背上,看来他受伤后又坚持战斗有一阵子了。但真正把他从战火线上赶下来的伤还在大腿上,一颗子弹深深地扎在他的肉里。陈三为他取子弹时,小军官的嘴里一直在骂娘,倒不是因为疼而骂,他骂的是自己的长官。他说,狗日的早跟他们说现在的防务不堪一击,他们就是不听,就知道玩牌和姨太太。这时候可能陈三弄疼他了,他说,哎呀,你轻点。陈三说,轻点就没法给你取出子弹了。他说,那你就等我骂完,这城不是日本人打下来的,是他妈的我们自己弄丢的。
  包扎完了,小军官又说:“等我伤好了,再跟他们干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城是下午落到日本人手里的,日军进城之前,守军向南往曹县方向撤退,临走转移了一部分伤员,包括那个小军官,没来得及转移的被日本人在曹州医馆内进行了就地处理。短短几分钟时间,陈三眼睁睁看着遍地的伤员由活人变成了死尸,他们像一条条被折断了身子的蚯蚓,拧身扭体一会儿便归于宁静,然后被扔进一辆军车拉了出去。
  中国伤员尸体刚拉走,日本伤兵又拉来了。
  “把他们治好,你就是良民。”日军小队长阪田骄横地说。
  “我会尽力而为。”陈三面无表情。
  “因为你是败国之民,你不敢不尽力。”
  “你错了,因为我是医生。”陈三不再理阪田,开始认真地为伤员处理伤口。
  陈三不愧是曹州名医,抬进来的日本伤兵除两个重伤不治外,其余的都让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一个月后,这帮伤兵也像没伤的人一样跑到了大街上。他们的枪口随时可能瞄准任何一个活着的目标,他们好像比没受伤的人更有这样做的理由,他们说,试试受伤有没有影响瞄准本领。打着一个目标后,他们又会瞄准另一个目标,他们说,再试一次。于是又一个中国老百姓就可能不明不白地倒下了。
  菏泽老百姓痛恨日本鬼子的同时,陈三也成了他们痛恨的对象,因为是陈三还了鬼子杀人放火的本领。陈三走在大街上,一不小心就有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然后一句“狗汉奸”会很自然地飘进他的耳朵。
  陈三认为他这是全天下最大的冤案,他家四代行医,在菏泽也算是名门望族。从小,老爷子就教导他做人要无愧于心,对不起人的事不要做,更不要说出卖国家了。所以,现在人们喊他狗汉奸,他觉得这不光是冤枉了他,甚至辱没了他的先人。
  “我不是汉奸。”陈三说。
  “不是汉奸?不是汉奸还给日本鬼子治病。”
  “我是医生,他们是病人。”
  “给日本人治病的医生就是汉奸。”
  “我也给中国士兵治病了。”
  “那时日本鬼子还没有进城,你想当汉奸还当不上。”
  无论陈三怎么解释,人们都不会相信他,汉奸就像是一个烙印,印在他的脸上。后来陈三见人就说:“我不是汉奸,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日本人好像故意给陈三栽赃,占领了菏泽城后,在阪田的关照下,从来没有日本士兵到曹州医馆内逞过凶,表面看来,陈三还像以前一样,可以自由行医。尤其是阪田得知陈三家四代行医菏泽,陈三本人又曾凭一身本事出国讲学后,对陈三更是礼貌有加。隔三差五的,陈三还会成为阪田的座上客,日本士兵中有人得了令军医头疼的病,陈三也会被一辆军车请进兵营。无论去兵营吃饭,还是去兵营治病,去的路上陈三总是把自己尽可能地藏得严实一点,他自己也知道,他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狗汉奸了。
  仗并没有打完,虽然日本人得了菏泽城,一个月来也不再有震耳欲聋的炮声,但城内破败的旧房子里,城外高可没人的庄稼地里,冷不丁就会传出几声清脆的枪声。于是来曹州医馆看病的人在排队等待的间隙就有了闲谈的话题。他们说,咱们这儿有了八路了,八路是专门对付小鬼子的,他们的头儿是一个只长了一个半耳朵的奇人,会飞檐走壁,还会隐身,跟日本兵走个对面日本人也看不见他,就连“老杂子”(土匪)麻五也心甘情愿地拜他做了师父。
  陈三听到这些是在一天下午,当时他正在为一个病人配药,西街张婶架着他的儿子吃力地来到了医馆。他的儿子左腿小腿骨折,脸上有明显的擦伤。日本兵开着摩托,把躲在墙根儿的张婶的儿子撞趴下后,大笑着扬长而去。张婶儿子疼得龇牙咧嘴,张婶则在一旁恨恨地骂,她说没人性的日本人你别能,早晚被半拉耳朵把你们一个一个活剥了。陈三问半拉耳朵是谁,张婶就向他讲了那段令人振奋的传闻。
  陈三给张婶儿子接起断骨来特别顺手,接骨时他的脸上一直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再给人看病,病人临走前他总要加上一句:“听说过半拉耳朵吗?专打日本人的,我给他治过伤。”如果别人不理,他会再加上一句:“如果没有我,他非瘸不可,那样他就不能飞檐走壁了。”
  陈三之所以再三重复这件事,无非是要证明他陈三曾经为打击日本鬼子做过突出贡献,他为日本人治病也不过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人们开始听时还敷衍几句,后来就不再当回事,再后来干脆就成了笑料。
  日本人并不把这当做笑料听。他们被无处不在的抗日游击组织弄得焦头烂额,但又丝毫找不到他们的踪影,所以巴不得从陈三身上得到些有用的线索。
  陈三又被日本军车接进了兵营。
  饭后,阪田边优雅地擦着嘴巴,边说,今天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接着,一个士兵将陈三领进了一间屋子,之后便带上门出去了。
  陈三看到的是护士夏凤。夏凤还是那么漂亮,不过比以前瘦了,也比以前妖艳了许多。陈三好大会儿才合上吃惊的嘴巴,他说,夏凤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会在这儿见到你?夏凤说,我是走了,可是我娘还在这儿,我是回来接我娘时被小日本抓到的。陈三想起夏凤临走时说的那句宁让中国人糟蹋也不能便宜小鬼子的话,心中便有点不屑。夏凤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我也多次想到死,但是我就这样死了也太便宜了这帮狗杂碎,所以我想等有机会杀一个军官再死。说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剪刀,我在被抓进来以前,听人说你当了汉奸,我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你是个中国人,是中国人就能告诉其他中国人,我夏凤不是甘愿受辱,我是想在该死的时候再死。说完手腕一抖,剪刀便刺进了心脏。陈三扑上去时已经迟了,他只听到了夏凤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我该死了。
  看着陈三抱着夏凤的尸体走出小屋,阪田哈哈一笑:“陈三君,可否享到艳福?”
  陈三不理,朝前走。两个日本士兵挡在他面前。
  “半拉耳朵是你救活的?”阪田在身后冷冷地问。
  陈三继续朝前走。
  “游击队杀了不少皇军。”
  陈三的胸膛已经触到冰凉的刺刀了。
  “你得把他给我引出来。”
  刺刀上已经开始滴血,但陈三仍然没有回头的意思。
  阪田摆摆手,两个日本兵让开了一条道。阪田阴冷的目光一直把陈三送出兵营。
  说来也巧,当天夜里,麻五就悄悄走进了曹州医馆。麻五当“老杂子”时也不少祸害当地百姓,曹州医馆就曾经被他抢过一次。但自从他加入了抗日游击队,成了日本人悬赏捉拿的对象后,贴的满街都是他的凶巴巴的画像好像突然之间顺眼了许多。一见到陈三,麻五就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他说,陈医生我麻五是个粗人,以前多有得罪,今天你愿咋处置就咋处置,只求你给我留下一口气,让我把药送到游击队里去,不少伤员因为缺药,伤口已经发炎化脓。
  陈三扶起麻五,说,我本来认为打仗跟我行医没有关系,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看看我这医馆里有什么能用得着的,你尽管拿。麻五就掏出了一张药单,两人按药单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了上面列的一半药。陈三说,剩下的我明天想办法凑齐,然后交给你。麻五想了想说,行,那么明天我们在北城打谷场见。临走,麻五要把钱给陈三留下,陈三说,你看我现在要钱还有什么用?你还是拿回去给部队买点别的吧!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你们的半拉耳朵队长出面证明我陈三不是狗汉奸。
  第二天晚上,没有月光,陈三提着一小包袱药品,按约定来到了北城打谷场。麻五从一个草垛后转出来时,四周已经隐约可以听见纷杂的脚步声了。
  麻五怒问:“你真是汉奸?”
  陈三也已经明白他被日本人跟踪了,但他不愿意为自己辩解,他说:“你快点想办法带药逃走。”
  “还有什么办法?”阪田在身后哈哈大笑:“陈三君,谢谢你带我们抓到了要犯。”
  陈三满脑子转的都是这次坏了,我成了罪人了,一时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麻五,我想你总该知道游击队在哪儿吧。”阪田说得不紧不慢。
  麻五突然扑向陈三,他说:“我杀了你这个狗汉奸。”
  麻五倒下了。不知什么时候,陈三手里多了一把匕首,此时,那匕首上正滴着麻五的鲜血。
  陈三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汹涌,他紧紧地把麻五抱进怀里,他说,兄弟你不能死,我是医生,我要救活你。麻五把脸贴在他的耳朵上,说,药一定要送到。说完头就垂了下去。陈三当然知道麻五这样做的苦心,一是陈三亲手杀死了麻五,这样他和游击队就沾不上边了,更重要的是他让陈三把药送到游击队,好让日军误解为陈三知道游击队所在地,这样他们就更不会杀陈三了。
  阪田没有放过这一细节,他说,现在只有你能告诉我游击队在哪儿了。陈三说,我要知道游击队在哪儿,我就把这药送到他们手里去。阪田说好,很好。
  几天后,一种传闻像风一样在菏泽城内快速传播开来。这种传闻的始发地在日军兵营,几个真正的铁杆汉奸为它的传播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说,先是陈三到日本军营寻乐,残忍地杀害了不愿意跟汉奸睡觉的他原来的护士夏凤,接着他又带领日本兵包围了为游击队买药的麻五,还亲手一刀结果了麻五的性命。铁证如山,陈三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狗汉奸。
  陈三成了过街老鼠,提起陈三的名字,人们就恨得牙根疼,他们都说这种软骨头,让我碰上我非宰了他不可。
  陈三的医馆没法开了,大街不敢走了,他只得钻进了日军兵营。他说:“就是当汉奸,也比丢命强。”
  阪田奸笑两声:“我等你多时了,陈三君,我们该谈谈正事了。”
  陈三也笑,笑完了说:“是该说说正事了。”
  “八路游击队到底在什么地方?”
  陈三看了看周围,说:“麻五只告诉了我自己,我也想只告诉你自己。”
  “你有讲条件的资格吗?”
  “嘴长在我身上,我愿说就说,不愿说就不说,要不咱就试试。”
  阪田一挥手,房里就仅剩阪田和陈三两个人了。陈三凑到阪田耳朵上,说:“他们在城北的……”
  守卫在门外的日本兵突然听到陈三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声:“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啊!”接着是渐渐弱下去的笑声。等他们冲进房里,看到阪田已经断气了,把他脖子抹了一道深沟的手术刀此时正深深地扎在陈三的心窝上。
  这年七月,半拉耳朵队长率领游击队配合国民党第一战区一举收复菏泽。收复菏泽时菏泽城内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参加了战斗,他们说,狗日的小鬼子害死了我们最好的医生,我们得要他们十命抵一命,不,百命抵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