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石柱子和他的洋媳妇

作者:邹德学




  鸡蛋硬要跟石头碰
  
   我奶奶虽说是个在深山沟里长大的、一个大字也不识的野丫头出身的人,可她心比天高,一辈子也没有真心服过几个人,能从她嘴里说一个还“行”字的,一定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难得碰上风调雨顺有吃有喝心情舒畅的日子,爷爷总是缩在墙根晒着暖儿,眯缝着老眼哼那支哼了几百遍的小曲。奶奶呢,就端坐在炕头上,喷着唾沫星子,指手划脚地给我讲些听了不会马上撒腿就跑的故事:知道不,你还有个石柱子爷呢,那可是个韩信,能着呢,他干的那些大事,要是编写出来,不比戏文里面的故事差,他还娶了一个洋媳妇,那可真是个人尖儿,俊着呢,见过的就没法忘了她……在东北故乡漫长的冬季里,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千山万岭,呼呼的厉风吹得天寒地冻,人冷得离不开屋下不了炕的日子里,只要没事,奶奶就有声有色地给我讲石柱子爷和他的洋媳妇的故事。天长日久,听得多了,连我也能跟人学说上几段了,就是弄不明白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
   奶奶拍打着炕席一脸的愤慨,两眼瞪着我:当然都是真的,我啥时候说过瞎话!我是说假话的人吗?
   奶奶说,你石柱子爷命也够苦的,听说祖上在山清水秀的江南做过大官,不知哪个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什么亲戚写诗犯了罪,株连九族,就给流放到咱东北这山旮旯里来了,你说冤不冤?这识文断字有什么好处,那狗屁诗不顶吃不顶喝写它干什么,真让人想不明白。到他爹那辈上,已经跟咱家一样,是老农民了。可不知是祖辈传下来的倔脾气还是怎么的,他们家的男人都有点怪,特别犟,就是不信命。命,你不信行吗?你越不信它它就越整治你。
   那时候,离咱们乡三十多里的西山葫芦沟里有一股土匪,起初还不成气候,生怕站不住脚跟,就抢远不抢近,抢富不抢穷,跟周围村子里的人相安无事。有时村子里的人遇上塌房子死人的难事,他们知道了还会来帮一把。后来,他们人多了,枪多了,特别是在把通往他们老窝———半山腰上的葫芦洞下的惟一的一条石梯子道,用炸药炸崩,安上了一个辘轳往上吊人吊物,自认为是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天下无敌后,就不行了,又要东西又要闺女,动不动还要来抢。他们哼哼的小调是“打白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小米子饭”,你听听,那是人说的话吗?咱庄稼人成年累月连糠菜都吃不饱啊!那年,石柱子十五岁,他姐十七。石柱子姐人长得算不上很俊,却天生的白,脸白身子更白,白得晃眼。俗话说,女人是一白遮三丑,何况她十七岁正是一朵花,水灵灵粉嘟嘟的,特别惹人眼。土匪早心心念念地盯上了她,趁她到河边树林子里捡蘑菇往麻袋里一塞抢着就走,她爹娘闻讯拼命去撵,爹被活活打死,不到四十的娘也给抢进了葫芦洞。石柱子到姨家去走亲戚了,回来一个亲亲热热的家只剩他一个人了。村子里的女人、老人看着他只抹泪,低着嗓子骂了一通土匪,大着嗓子说了一通鸡蛋碰不过石头的道理,让他认了,说老天爷看着呢,恶人终有恶报。他只是痴呆呆地盯着葫芦洞边看着,傻子一样连哭都不知道哭了。
   被抢进了葫芦洞的女人,只有进没有出的,出来,除非是死尸。
   石柱子后来人整个痴了,对谁也不再说一句话,眼睛直愣愣地看人,把人看得胆战心惊地后脊梁冒凉气。他成天像个影子一样在山前山后转悠,谁也不知道他转悠个啥,人们悄悄说,他疯了,一定是疯了,这一家子人算是完了。
   有人偷偷说,看到石柱子到病倒的九爷爷家里去了,跪下直给九爷爷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不知求九爷爷什么事。九爷爷是个老跑山的光棍汉子,除了山里的石头和树,他知道个啥,他能帮石柱子什么呢?何况他已经病得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有人想问问九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几天后,病重的九爷爷就咽气了,石柱子问了他些啥,他告诉了石柱子些啥,成了一个永远的解不开的谜。
   石柱子真成了根石柱子,他从此不说一句话,除了吃睡回来成天不着家,疯疯癫癫地到处捡树枝树叶烂草根,只要是能烧的柴禾他都捡,尤其是捡烂辣椒,连被人踩烂了的都捡起来。捡了又不往村子里家中送,背着就出村了。有人悄悄跟着他看过,他绕着弯,背到葫芦洞上头的一条干沟里,倒了。他想干什么,谁也摸不透。
   日子在沉甸甸的乌云一样的压力下不死不活地过着,又有几户人家受了土匪的祸害,还是无可奈何呼天唤地地哭,还是鸡蛋没法碰石头,忍着吧。两手攥空拳的可怜庄稼人,除了哭老天,除去咬着牙根子忍,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从夏熬到秋,从秋又熬到夏,整整一年多的工夫,石柱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捡的半干不干的枯枝烂叶填了有大半个沟。有人猛然醒悟,莫非石柱子要烧沟?可那沟离葫芦洞远着呢,根本烧不着。熏,也是个好办法,可风能听你的,直溜溜地往葫芦洞里刮吗?根本不可能,风从来是乱刮的,想往哪儿刮就往哪儿刮,尤其是那条沟,一天都没头没脑地刮几个方向。想必土匪也知道了,在等着看笑话哩。
   可怜的石柱子确实是疯了!
   一个黑沉沉阴森森刮着哨子风的夜晚,有人看到葫芦洞沟上面燃起了火光,.接着又闻到冲鼻的浓浓的辣糊味,人们默默地起来,看着,谁也不说话。有胆大的悄悄地走近去看了,果真是石柱子。他站在上风的沟边上,定定地看着那火,那烟。那烟那火就像有人指派好了一样,呼呼地直往葫芦洞里灌,一刻也不停,一点也不往别的地方流散。火光映照下,倒也看得着,只见烟遮雾罩的葫芦洞里冲出了几个张牙舞爪的人,影影绰绰中,都跌跌撞撞瞎子似的摔下深深的崖下,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那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浓烟冒了三天三夜,石柱子在那里站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风猛然转向了,沟里的火也灭了,烟也没了,一切都像算计得天衣无缝。
   石柱子跪下来,血红着眼,冲着村子磕了三个头,看了看熏黑了的毫无声息的葫芦洞,扭身朝着北方,一声不吭地走了。
   灰蒙蒙的葫芦洞里一直没动静,连个人影也没有,终于有人耐不住了,提心吊胆地设法搭长梯上去看了。土匪全被熏死在里面了,四十多个。还有几个女人,是被他们捉进去的受尽非人折磨生不如死的那几个女人。
   人们知道了,一年只有三天刮那种风。仅仅只有三天。这种事会有几个人留心呢?也只有九爷爷那老跑山的,也只有那石柱子能有这心计。
   奶奶说,石柱子不得了呀,整整用了一年的工夫,算计了又算计,为自己报了血海深仇,给乡亲们除了心尖上的大患,他不是韩信谁还是?奶奶一辈子没服过几个人,可小小的石柱子让她彻底服了,从心眼里服。
   伤透了心的石柱子,从此离开了故乡。石柱子,你到哪儿去了呢?你不会忘了老家吧?这总是养育你长大的山沟呀。
  
  一个冬妮娅把整个村子搞乱套
  
   石柱子一去就没了音信。
   有人说,他准是下关东到长白山采参去了,采到了老参就能回家娶媳妇置地了。有人说,他怕是到张大帅(东北大军阀张作霖)那吃军粮去了,这年头只有有了枪才能有一切,才不受人欺负;有人说,不,他可能回到他祖辈的故乡江南去了,在那安家落户过日子永远不再回来了;还有人说,他或许给土匪的家里人追杀了,你想想看,他一下子杀了那么多的土匪,哪个土匪没个三亲四友的,能白白饶了他?
   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太阳把村子里的小树晒大了。
   十年,风把当年顶天立地的壮年汉子吹老了。
   十年,河里的水哗啦啦地流着,流去了多少苦苦乐乐的人生故事,流去了多少庄稼人没法对人说的揪心事、无奈事、伤心事。
   石柱子突然回来了,当年的干巴孩子长成了一个车轴汉,一脸胡碴子,老人们都说真像他爹却又比他爹精神多了。他还带回来一个又年轻又俊俏的、让人一看眼睛就发亮的洋媳妇。石柱子三言两语淡淡地对人说,他采过参,打过猎,当过兵,后来过黑龙江到俄国老毛子那儿做工,认识了俄国姑娘冬妮娅。冬妮娅的爹跟他的老祖一样,也是读书人,不知怎的就得罪了苏联当局,给杀了,她娘给关进了牢房,不知去处,她投奔惟一的亲姨,姨夫是个小官,却又想占有她。她正走投无路,认识了做工的他,她愿意嫁给他,跟他走,他就把她带回到咱中国来了。
   穷人见不得更穷的人,乡亲们直点头,说闺女真可怜,到了咱们这儿,再也不能让她受了委屈,石柱子,你要待她不好我们可不让。
   这洋媳妇让人百看不厌。人咋能长得这么叫人心痛呢?皮真白呀,哪儿都白,天生的抹不去的白。不像咱们的闺女媳妇,也白,却是捂的,粉抹的,水一洗,太阳一晒,就黄了、黑了,不中看了。她那双眼睛真大真蓝,跟蓝天一个色,是咋长成的呢?金黄的头发不算太好看,没有黑漆漆的头发让人称心,可也不丑。只是有一件说不出口,她那两个奶子可太大太 高太挺太惹人眼了,一动直晃悠,像藏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让女人看了脸发热,直扭头替她害臊,男人看了心发乱,尽想些不该想的犯罪事。咱们的闺女打小就把胸脯子勒着掖着,生怕它长大了长高了,就是奶孩子的媳妇也不敢太招摇,这个叫什么冬妮娅的洋媳妇可也太过了。奶奶恨恨地说。不光她,村子里的正经人都是这样说。
   也有人说不三不四的话,是一个从城里回来的石柱子该叫他七伯的人。他到过日本留学,去过现在的俄国,会说几句洋话,算个见多识广跑过大地方的人。他跟一些二杆子男人缩在大槐树底下没事瞎唠嗑,说女人好看就是好看在奶子上,没有一双又大又挺又结实的奶子,女人还叫女人吗?洋闺女的奶子,就是好看。冬妮娅长得真好,石柱子这小子也真有他妈的艳福哇!咱们那些只会在墙角叽叽喳喳说风凉话的老娘们懂个啥,她们知道我们男人的心里面想的啥吗?
   好些人听了,觉得一个当叔的不该说这话,说了未免有点为长不尊,可有些心野的男人听了,却连声说就是就是,男人嘛,心里总想着动人的女人,不想着女人的,还叫男人吗?何况还是个洋女人,谁不背着身偷偷地想?那七伯就嘿嘿地浪笑,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村子里的女人们正思量着该不该说、该怎么说呢,又一件事搅起了漫天大波:有人晚上从邻村回来,竟然看到那个洋媳妇冬妮娅光着身子,扭着白晃晃的屁股,晃荡着两个肥嘟嘟的奶子,在村边河套里自由自在地洗澡,还又唱又扭的,乐着呢。咱祖祖辈辈的女人们,哪怕是几岁大的小闺女,天再热气再闷也是躲在家里没人处悄悄抹抹身子,哪有这样大月亮底下这么张狂胆大的?她虽说是个外国女人,可现在是中国媳妇了,就该守咱中国的妇道规距。还有,她穿的那件什么裙子也不行,露胳膊露胸脯露大腿,让一村的老少爷们眼往哪里搁?
   奶奶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说,她当时也随着人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可没法子,因为不用说别人,就连你那个一向在我面前低眉顺眼的爷爷,背着我,也贼溜溜地盯着那洋媳妇的身子不眨眼地瞅哩。
   村里的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们找到石柱子,一脸郑重地说了他媳妇的事。
   石柱子闷了半天,点了点头。从此,河套里再不见冬妮娅洗澡了,也不穿着裙子到处走了。
   石柱子领着他的媳妇到河上游去了。一座高山下,有一个很大的深水潭,那儿自古荒凉,从来没人去,石柱子把那儿给媳妇当成了玩水的好地方。蓝莹莹的天,清冽冽的水,白花花的大石板围成一个大大的深潭,水从一处低矮的石沿上漫出去,哗啦啦地流下去,直流到远处的河里。那水潭里的水从石沿到山脚,由浅到深,到很深,到深得发蓝发绿发黑,水底都是平坦坦的小石子儿。冬妮娅一见便喜欢得又喊又叫,抱着石柱子猛亲两口,脱光衣裳就下了水畅游起来,边游边快乐地大呼小叫着。
   石柱子摇摇头,笑笑,亲热地看看他的媳妇,就到石沿上面的岗子上去割草砍荆条,给冬妮娅站岗放哨去了。
   他割了一大捆草,回来,冬妮娅还在畅游着。冬妮娅仰头满面春色地问:“这儿真没有人来吗?从来没人来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冬妮娅硬让石柱子也下来洗澡。健壮的石柱子看着光溜溜的美人鱼一样的冬妮娅,忍不住冲动起来,他回头看看一片寂静的旷野,三下两下脱光衣服,跳下水去。冬妮娅热情似火地冲过来,紧紧地搂住他,两个人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包括那么多的苦难和折磨……
   欢快的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一双邪恶的眼睛正从石缝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到他们忘情地拥在一起,顿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哆嗦着,恨不得一下也扑进去。
   数天后,石柱子去集上卖山货,冬妮娅一个人进山洗澡,她正畅游着,一个男人冲过来抱起她的衣服,说如果不依他,他就把衣服抱走,让她光着身子回村。冬妮娅惊讶地看看他,是那个人们让她叫七伯的人,正瞪着一双贼眼,色迷迷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的身子。她怔了怔,身子往下缩了缩,突然丢过来一个媚眼,笑盈盈地说,好啊,是男人,我都喜欢,你快下来呀,来,在这水里玩可舒服了。七伯乐得龇着黄牙花子,笑眯了眼。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日夜思念的美事,实现起来竟是如此顺当。看着近在咫尺的一丝不挂的冬妮娅,他三两下扒光衣服,忙不迭屁颠颠地直往水里扑,刚沾水,手就迫不及待地抓过去,冬妮娅的手也款款地伸了过来,攥紧他,一下把他扯入深水中,马上松了手躲开了,见他手扒脚蹬地想往边上靠,又拽过去,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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