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人间爱歌

作者:陈志荣




  
  童年信物 ONE
  
  这年深秋的一天,是韦拓仁和尤青艺举行婚礼的大喜日子。一大早,他们就翻山越岭走了二十多里路,来到乡政府。事不凑巧,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人到县里开会去了,三四天后才能回来——结婚手续今天是办不成了。他们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阴影。因为在农村,办事的日子一旦定下来,是不能随便改动的,即使没有结婚证,婚礼也得照常举行。
  虽然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但在古老偏僻的小山村,婚事的操办还得按照老习俗进行。新婚之夜,洞房里点着一对花烛,望着那闪动的桔黄色烛光,韦拓仁从贴身衣袋中取出一个陈旧的信封,递到了新娘面前。尤青艺接过一看,脸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童年的往事,又像电影似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尤青艺的家在大山南边的王家岙村,而韦拓仁住在大山北面的田家湾村。这座叫分省岭的大山也确实高,上山十里,下山十里,所以,两个村虽然只是一山之隔,但已分属两个省。因为地处偏僻,人们出门还得靠两条腿,所以分省岭也挡不住两村人的往来。韦拓仁的外婆家在王家岙村,住的是台门屋,在中间;左边是尤青艺家;右边是一个和他们年龄差不多名叫甘柱辰的家。俗话说,要嬉外婆家。韦拓仁的童年,几乎都是在王家岙村度过的。三个小伙伴经常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尤青艺扮作新娘,韦拓仁和甘柱辰轮换着做新郎和主婚人。因为韦拓仁是客人,甘柱辰总是处处让着他,他做新郎的时候居多。
  一天,村里来了个拍照片的,新婚夫妇和即将举行婚礼的青年男女都去拍结婚照。那天,甘柱辰不在家,韦拓仁和尤青艺觉得好玩,看得不肯离开,直到拍照片的人走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韦拓仁看着墙角开着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尤青艺说:“我们也去拍一张结婚照片!”
  “拍照片的人早就回去了,我们又没有钱。”尤青艺惋惜地说。
  “我们自己拍,不花钱!”说着,韦拓仁找来了一只崭新的香烟壳子,小心翼翼地拆开,要尤青艺拿住,自己又去寻来几只破碗,洗干净后,摘了几朵靛青色的牵牛花,粉红色的凤仙花,分别放在碗里,用石头轻轻地捣成颜色水,再从地上捡了根柴棒,拿过香烟纸就画了起来。不一会儿,上面就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中间还有一朵大红花。尤青艺一看笑了,她拿过画,用柴棒分别在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旁边写上了“韦拓仁”“尤青艺”六个歪歪斜斜的字,又从家里找了只信封,装上画儿后用饭米粒儿封住口,交给了韦拓仁。韦拓仁回到自己家里后,把信封卷起来,塞到了盐水瓶里,盖好橡皮盖子,放进了一个石墙洞中。这一年,小男孩8岁,小女孩6岁。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童年的往事渐渐淡化,韦拓仁家拆旧屋建新房时才看到了这只瓶子。他虽然也感到童年时的幼稚好笑,但美好的回忆像春雷惊醒了孩童时候那朦朦胧胧的爱。韦拓仁上尤家求婚了。而尤青艺也忘不了这青梅竹马的伙伴。也是有缘,尤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是要招个上门女婿的;而韦家弟兄三人,父母正在为房子不够而发愁:这好比一斤酒装十两的瓶子———正好。
  花烛之夜,尤青艺看到童年的信物,心中比灌了蜜还甜。她找出一支挑毛线的竹针,轻轻地拨开信封口,取出那张香烟壳子。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盯住它。可是,那画儿和字已经消失了———在漫长的岁月里,鲜花汁水做成的颜料,怎么能永久地保存住呢?
  两颗心同时打了个“咯噔”,但在充满喜气的烛光下,心中刚出现的阴影很快就闪过了。
  回到现实中的韦拓仁,看着面前出水芙蓉般水灵的新娘,一种本能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在身体中冲荡。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尤青艺,好像怕她小鸟似的飞走。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乱哄哄的声音。
  
  冲进火海 TWO
  
  有人在敲面盆,“嘭嘭嘭嘭”地响成一片,好像还有人在叫喊,看来村里出事了。这时,一声喊叫清楚地传过来:“村东着火了,快去救火!”
  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要不要去呢?韦拓仁的心中如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但我已经是王家岙村的人了,在紧要关头,怎能袖手旁观!想到这儿,他松开紧抱尤青艺的手说:“走,我们救火去!”
   他们来不及换下新衣,拿起面盆、水桶拔腿就跑。刚出大门,就看到事发地点上空的火焰如凶猛的怪物,正在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夜空,烧着的毛竹椽子发出“砰啪砰啪”的裂破声。
  韦拓仁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把尤青艺抛在了后面。他穿过一条200米的鹅卵石路来到大火现场。那户人家因煮红薯叶猪草的时间过长,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灰夹杂着火星,飘落在一间茅草屋上,引起了这场大火。火势正在向旁边的房屋蔓延。王家岙村的房子几乎都是木结构的,屋与屋之间只有一墙之隔,有的墙壁还是用木板做的,因此,如果烈火不能及时被控制住,势必将烧到大半片村子,后果不堪设想!
  村里除了老弱病残外,其他人都赶来了。他们从小溪、水塘、井中打来水,提的提,泼的泼,但火势仍越来越旺。韦拓仁一看,他们是从下往上泼的,这种救火的方法不对,起的作用也不大。于是,他找来一架梯子,支到旁边那间二层楼房的墙上,爬到屋顶,大声呼喊,要其他人站在梯子上,两档一个人往上送水。一桶桶的水很快递到了屋顶上,韦拓仁居高临下,对着茅草屋上的火焰用力泼去。半个多小时后,火势终于渐渐减弱下去了。
  韦拓仁刚刚想透口气,忽然看到脚下的瓦檐缝中冒出烟来,他连忙用脚踢开碎瓦———下面已有几团火了。原来,这房子不住人,专放柴火,楼上只有阁栅没有楼板,堆满了稻草。火星是从窗口吹进来的,已经引燃了稻草,“噼里啪啦”火势越来越旺。情况危急,韦拓仁顾不上多想,用力掰开一根椽子就跳了下去。他站稳后,抓起一把把已经烧着的稻草,奋力往窗外掷去。头顶上一桶桶水还在不住地往下泼,韦拓仁被浇得湿淋淋的———这样正好,避免了被火烧伤身子。
  “韦拓仁!快出来,危险!”人们使劲地喊着,一双双焦灼的眼睛盯住窗口。但是,屋里什么情况,他们根本就看不见———浓烟还在不住地向外冒。突然,窗口没有稻草出来了,难道他出事了?尤青艺吓得哭了。几个年轻人往屋里冲,但都被里面烟雾弥漫的气浪逼了出来。甘柱辰急中生智,拿来一条棉被,在水中一浸,披到身上就钻进了屋子里。当他找到楼梯,爬上滚烫的阁栅摸到韦拓仁时,发现他已被熏烤得昏了过去,甘柱辰忙抱起他冲出屋去……
  火扑灭了,村里的房屋保住了,但韦拓仁仍昏迷不醒。看到他这个样子,尤青艺又慌又怕瘫倒在地上,好似跌入了黑洞洞的无底深渊,一点主张也没有了。
  乡亲们流着眼泪抬来竹榻,垫上棉被把韦拓仁放在上面,几个小伙子轮流抬着,在崎岖的山路上飞跑,赶到了乡卫生院。医生检查后,只做了简单的包扎,就要他们急速转上级医院治疗。乡亲们又用手扶拖拉机将他送到县人民医院。韦拓仁的性命虽然保住了,但伤势不轻。在大喜的日子里出了这不吉利的事情,尤青艺的胃里好似塞了一把猪毛,扎烘烘地难受。
  
  雪上加霜 THREE
  
  在医院里,尤青艺不论白天黑夜地陪伴在韦拓仁身边,给他送水、喂饭、吃药、端尿、揩屎。劳累加上担心,她脸上的颧骨高起来了,眼窝边泛起一层黑圈。看着丈夫被火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她总是忍不住背着韦拓仁心痛流泪。
  救火时,韦拓仁上半身不停地被水浇着,伤势不重;可是下半身,特别是胯裆里两大腿内侧,已是伤痕累累不成样子了。
  这天,病房里没有别的人,韦拓仁几次欲言又止。其实,入院以后他心中就一直矛盾重重:自己的伤在这个地方,又这样严重,也许这辈子再也无法尽一个丈夫的义务了!不告诉尤青艺,于心不忍,说不定要害她一辈子;说出来,从内心来讲又怕失去她,怎么办……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最后,他想做人不应该光为自己着想,不能让自己心爱的人受到一点委屈!经过这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韦拓仁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是自己吃苦也要让她幸福!此时,他忍住心中撕裂般的疼痛,心一横说:“青艺,虽然我们已经点燃了洞房的花烛,但还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也没有同房,你还是个黄花闺女。从外表来看,我在逐渐康复,其实,下半身受伤较重,按目前的情况看,可能很难起到一个男人特别是丈夫的作用了。我总不能为了自己而毁了你的一生。生活上,以后出院了我能自理。咱们就这样分开吧,也不需要办理什么手续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说出了闷在心头多时的话后,他感到轻松了。
  谁知尤青艺听后急得直摇头:“不!我们虽然没有那个本本,但回去后马上就能够领到,我已和你举行了婚礼,就是夫妻了!我就跟随你了,别多想了!”
  后来,韦拓仁多次提出这个要求,尤青艺死活不依,他也只好暂时作罢,但就是拖延着时间不肯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一个多月过去了,病情基本稳定下来,韦拓仁打算再过几天就出院回家休养。这天下午,他忽然感到身上一阵阵地发热,躺在床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开始做自我体检了。他把身上每个部位都不漏地捏着,颈部的肿块被发现了,一试,还有压迫感,就连忙和医生说了。医生为他做了切片化验,诊断是恶性淋巴瘤,也就是淋巴癌。医生告诉尤青艺,韦拓仁最多只能活三至六个月,要治疗,医药费是个天文数字,存活的希望也只有百分之三十。尤青艺暗暗地流泪:命运啊!你对拓仁哥太不公平了!
  哪想到病历卡被韦拓仁看到了。他想:救火负伤后,医疗费用都是王家岙村支付的,他们本来资金就困难,这一来,连正常的开支也难维持了。现在自己已转向另一种病,怎好再用他们的钱呢!要父母承担?一家人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一年也就挣几千块钱,两个哥哥直到今天还打着光棍,我怎能再去连累他们!再说,对尤家来说,本来指望自己入赘后有个依靠,现在已是毛竹上撑伞———靠不牢了,我怎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更何况,这病很难治愈,我为什么还要再去花这冤枉钱呢?
  蜜月,他们是在医院度过的。本来,尤青艺想和丈夫一起闯过难关,再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地过日子,想不到喜鹊未叫乌鸦啼,这下要为他准备后事了。尤青艺不禁想到了那张退了色的香烟壳子,想到了那天办不成结婚登记手续,难道这真的是老天不想让他们成为夫妻?
  
  挑起重担 FOUR
  
  韦拓仁觉得自己已是一只脚在棺材里一只脚在棺材外的人了,因此,他决定停止治疗,马上出院。既然到了这一步,尤青艺也只好含着泪水答应了。
  回到王家岙村,甘柱辰来看韦拓仁了。见没有外人,韦拓仁推心置腹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并恳求甘柱辰今后代为照顾尤青艺一家。
  第二天,韦拓仁趁着尤青艺上地里干活儿的空儿,跪在她父母面前说:“我已是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有请二老原谅了。青艺还是个纯洁的姑娘,今天我和她就这样解除婚姻关系了。甘柱辰是个好青年,他会好好照顾青艺和您二老的!今天就算是我做媒吧!”说完,他拿着自己的日常用品,不管他们如何劝阻头也不回地走了。
  尤青艺得到消息后,立刻动身翻过分省岭来到田家湾村。韦拓仁的父亲告诉她,拓仁清晨就出走了。他要尤青艺别再记挂他的儿子了,好好地成个家。尤青艺听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使尤青艺精神受了刺激,她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发病时,饿了不知吃饭,冷了不要穿衣,夜里不晓得睡觉,出门忘了回家。一天,邻村演戏,她也去赶热闹,戏散场了还不见她回来。老天说变就变,顿时乌云密布,四周一片漆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尤青艺怎么能经受得起这风吹雨打的折磨?她父母亲带上雨伞衣服和甘柱辰一起出门寻找,直走到二十里外才看到她躺在路边的一堆稻草旁。原来她走反了方向,离家越来越远。等到把她弄回家,一家三口都病倒了。年老体弱的老人要服侍这年轻力壮的精神病患者,所花的精力比照顾婴儿不知要多多少倍。再这样下去,不要说靠她养老,父母亲这一把老骨头都要被她拖垮了!
  近在咫尺的甘柱辰看到尤青艺痴痴呆呆的样子,不觉心头一阵酸痛。童年时,他们三个人像一母所生的亲兄妹,一起上山摘野果子,一起到溪坑里翻蟹摸螺蛳。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也暗地里爱上了尤青艺。可是性格内向的他,看到尤青艺反而不好意思,心头“怦怦”乱跳,不用说当面表白,有时候还要回避。后来,看到韦拓仁和尤青艺打得火热,就把这份情深深地埋到心底,自觉地靠边儿站了。现在,童年的好伙伴一个危在旦夕,一个疯疯癫癫,他心中也不是滋味。事情到了这一步,甘柱辰也顾不得许多了,何况还有韦拓仁的嘱托,他就来到了尤青艺的家。
  尤青艺的父母准备把女儿送到医院治疗,可他们两人也有病在身,正为这事发愁,甘柱辰来了。趁尤青艺病情稳定时,甘柱辰连骗带哄地把她送到了精神病医院。医院不需要家属陪护,甘柱辰就回家了。尤家已是乱七八糟,他整整为他们清扫了一个下午。这以后,甘柱辰一有空儿就去帮他们干些力气活儿,还不时地去看望尤青艺,和她一起回忆童年的往事。说来也怪,每当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她的脑子就特别好使,有时还一起唱起童谣。在医生的治疗和甘柱辰的照料安慰下,尤青艺慢慢地开始恢复健康,一个月后就回家休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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