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作者:张枫霞




   从一所小学门前路过,看到一群孩子把校门口的一家礼品店围得水泄不通:个子小的挤不到前面,手里高举着五元、十元甚至百元纸币又喊又叫,他们似乎并不特别在意买什么,只是急于想把手中的钱花出去而已,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不用说百元,就是十元也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候甚至能要一个人的性命。
  三婶是我的本家婶子。她整天像男人一样长在地里,从播种到收获一天也不敢耽误,为的是每天能挣七个半工分,即使这样,她家的日子依然难熬。因为那时,七个半工分才值两毛多钱。三叔长年有病,重活儿累活儿一点儿也不能干,“咳儿喀”地离不开药罐子;四个挨肩高的儿子全是讨债鬼,吃起饭来不知道什么叫饱。饭是紧着儿子吃,钱得可着给丈夫买药,三婶一年到头也没有顾上自己的时候。然而,无论多么勤劳与节俭,他们家还是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因此,借债成了三婶必须的选择。
  三婶常常红肿着双眼在母亲面前嗫嚅:“金嫂,他爹又咳得厉害了,昨个儿半宿不能睡,再不吃药我怕……”“金嫂,实在揭不开锅了,再借给两升米吧,一过秋一准儿还你。”“我家已经三天没吃盐了,能不能借我五毛钱?”母亲心软,见不得眼泪,只要手里有钱总会借个块儿八毛的给她,然而,过后又总是后悔,毕竟,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次数多了,便总有十几块钱窝在三婶家里,凭三婶的家境,什么时候才能还啊!
  那一年我十岁,大弟八岁,小弟六岁,我们都在村小学念书。开学第一天老师要我们每个人交三块五毛钱的学费和书费,放学后我就向母亲要,母亲说等你父亲回来再说。晚上,父亲烧火,母亲擀面,他们谁也不说话。弟弟们还小,不知道家里的艰难,而我已能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感受到大人们的愁苦了。我不敢多问,也不敢靠近,只是躲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捕捉着父母面部表情的变化。终于听到母亲问父亲:“明天三个娃的十块钱学费到底咋办?你到是说话呀!”
  父亲沉默良久,缓缓地站起来,叹了口长气后对母亲说:“没别的办法,我去她三叔家讨债吧。”母亲担心一向怯懦的父亲不会说话,就使眼色让我跟着,于是,我和父亲来到三叔家。
  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啊!所有的东西大概都在那盘土炕上了。三叔骨瘦如柴、眼窝深陷,恹恹地歪在一堆破破烂烂的被子里,他的旁边搁着一只破口的粗碗,几口浓痰漂浮其中;四个儿子挤挤挨挨地团在炕尾,使劲儿把破被子往自个儿身上拉,想盖住从棉裤的破处裸露出来的腿,他们最大的才八岁,最小的还不会走路;三婶正在灶间忙活,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被从门缝里挤进来的股股冷风吹得左右摇曳。灶火里大概是没有干透的柴,一股股黑烟从中冒出,填满了整个房间,呛得三叔更加厉害地咳嗽。
  看到我们进来,大人们的眼睛里滑过一丝惊慌。父亲蹭着炕沿儿坐下,先问三叔的病,再讨论地里的庄稼,东拉西扯,总也说不出来意。母亲等急了,也找过来,她拉着三婶的手歉意地说:“我们也是没办法,孩子的前程不敢耽误啊。”三叔三婶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见躲不过,才吞吞吐吐地说:“孩子们明天要交学费,你们能不能凑凑……”三婶这才明白过来,她把母亲让到炕沿儿上坐下,泪就流了出来。三叔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抽抽噎噎地说着悲哀的话,四个儿子见大人哭,也跟着哇哇乱哭。一时间,这个低矮孤冷的小屋几乎要被苦难撑破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一边劝慰三叔三婶一边跟着抹眼泪,而我则赶紧跑过去掀开锅盖———粥已经溢出来了。直到灶火的余灰灭尽,屋子里变得更加寒冷之后,大家才渐渐平静下来,没有人再提钱的事,母亲拉着我和父亲一起离开了三叔的家。不过,三婶送我们到门外时却说:“你们放心,明天我肯定误不了孩子们上学。”
  回到家里,父母不相信三婶真能在第二天还回十元钱,一家人的等待和希望全淹没在沉沉的黑夜里了。那一夜出奇地冷,而更冷的是我们一家人的心。
  第二天,母亲正准备带我们到学校向老师说情,三婶来了,未及说话,便把十元钱塞在母亲手里。那一刻,我们沉闷的心像突然见到了阳光,一下子开朗起来。也许是过于兴奋,也许是担心到手的钱再有变故,我们竟然没有人问三婶怎么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更没有人注意到三婶神情的变化。
  能上学,我们便没有了忧愁。大人们很忙,一天到晚难得清闲,也就很少顾及到我们,农村的孩子就像石缝里的野草,只要沾点土星儿就能生长,我和我的弟弟们该上学的时候上学,放学后割草、拾柴,快乐得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山雀。
  后来听人说,队上丢了两只羊羔,再后来又听说偷羊的人抓到了,被关起来准备批斗游街。我回家讲给母亲听,母亲竟然扇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时我才知道,偷羊羔的人就是三婶!正是在我们讨债的那一晚,三婶偷了队上的羊羔连夜背到外村卖了十元钱。
  第二天,父亲母亲毅然卖掉家中养了五年的老母猪,他们揣着足够连赔带罚的钱到大队部里去赎三婶。幸亏父母去得及时——晚去半分钟,三婶的命就吊在她那根细腰带上了。缓回气的三婶说:“其实也不用救,这日子早就过够了,死了心净。”
  没有了老母猪,我们家断了生活来源,春节时,连顿饺子也没能吃上。我和弟弟们没有哭闹,贫穷过早地教会了我们忍耐。
  多少年过去了,一想起那段日子我就浑身发抖,所幸的是,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