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双拜堂

作者:闵凡利




   七十年前,我们闵楼村出了一件蹊跷事,爹和儿在一天拜天地。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闵楼村有个叫闵宪山的老爷,一辈子身上省,口里抠,到他儿子庆语大伯十八岁时,家里已有百十多亩地,一套牛,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庆语大伯很早就把亲说好了,说的是娃娃亲,对象是他舅家的表姐耘儿。
  这一年宪山老爷家种的麦子多,收了之后老天下了一场透地雨,宪山老爷就抓紧在麦茬地里耩豆子,谁知耩着耩着豆种不够了,宪山老爷就对庆语大伯说:“语儿,你到官桥你舅家借一袋豆种去。”庆语大伯不想去,每次他去舅家就不好意思,耘姐今年也十八了,因为没过门,每次见面庆语大伯就脸红。宪山老爷可没想这么多,见自己说话儿子不听,就把眼一瞪说:“你翅膀根还没硬就不想听爹的了?七八里路还不快,一锅烟的工夫就到了,快去快回,下午还等着耩呢!”没法儿,庆语大伯只好回到家里洗了脸,换上刚做的崭新大褂,牵着毛驴硬着头皮去了。
  可巧这天,舅舅和舅母走亲戚去了,光耘姐自己在家。耘姐一看是对象来了,脸就有些红了,忙招呼:“表弟来了,屋里坐吧。”庆语大伯把毛驴系在了院子里的枣树上,就随着耘姐进屋了。耘姐慌着搬板凳、倒茶。庆语大伯见家里只有耘姐一人,就问:“舅舅和妗子呢?”耘姐说:“都走亲戚了,剩我一个人看家。”庆语大伯“哎”的一声说:“那我白来了,借不成了!”耘姐问:“什么借不成了?”庆语大伯把来借豆种的事说了。耘姐说:“我当什么事呢?不就是借半袋子豆种吗?来,你撑着布袋口,我给你装。”
  豆子在里屋的大殿缸里放着。两人来到里间,庆语大伯撑着布袋口,耘姐就挖着装。她挖一瓢,就往庆语大伯身边挨挨,庆语大伯就往后退。耘姐挖一瓢,挨挨,庆语大伯就退退。三退两退,庆语大伯一下子退到了床跟前,耘姐就把葫芦瓢一丢,双手把庆语大伯抱住了———两人都年轻,又都是在如火的年龄,再加上两人又是未婚夫妻,所以,就把该花烛之夜办的事提前做了……
  两人办完事穿衣起来,都不像先前那样害羞了。本来借半袋豆子就够了,可耘姐却给装了满满一口袋。庆语大伯说:“表姐,下午还等着耩,我得回了!”话说得恋恋不舍,他这样一说,把耘姐说得两眼泪汪汪。耘姐说“你走吧。”可她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说:“走是走,你得留点什么。”庆语大伯问:“我留什么?”耘姐看了他一下说:“把你的大褂留下吧!”庆语大伯说:“我这是刚做的,爹卖了三升谷子呢!要是见我大褂不见了,问我,我怎么说?”耘姐说:“我把豆种借给你了,爹要是问我谁借的,我说是你借的,爹要是不信,我怎么说?再说了,我让你把身子破了,以后你要有外心了,不承认,我怎么办?你得给我留一样信物,不然,你就不能走。”庆语大伯一听耘姐说得在理,再说,要不留下大褂,耘姐也不会让他走,就只好把大褂留了下来。
  庆语大伯回到家,宪山老爷光忙着耩豆子了,也没在意儿子的大褂。忙完活儿,才见儿子没穿大褂,就问:“你咋没穿大褂?”庆语大伯说:“我忘在学堂里了。”再问,庆语大伯还是这么说。到了第五次,庆语大伯就有些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宪山老爷是个很会过的人,一件大褂那是三升谷子钱,心疼得慌,就对儿子说:“你明天要不把大褂给我穿来,我就揍死你!”说完就到坡里去了。
  庆语大伯就犯愁了,大褂在耘姐那里,耘姐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现在去要绝对不会给。没有大褂,这顿揍是躲不了了,爹揍人狠,一顿能打个半死。与其等着挨揍,我不如走了吧,一年半载地回来,爹的气也就消了。就趁天黑宪山奶奶不注意,拿了她的私房钱,又包了几件棉衣,跑到了村东边的铁路上,扒上了北去的火车,一口气来到了关外的抚顺。
  开始有钱,庆语大伯的日子还好过。钱是死钱,好花,花着花着就没了,就当衣服。两三个月后,衣裳也当光了,庆语大伯就要饭了。腊月二十八这天晚上,庆语大伯蜷缩在一家粮店的屋檐底下,冷得睡不着觉,就听里面的人在打算盘,小伙计念,掌柜的打,不知打了多少遍,总是算不对,就听掌柜的说歇歇再算。算账的就这样,算糊涂了,到那里还错。两人又算到那里了,庆语大伯就在外面说:“又错了!”里面掌柜的听到了,对小伙计说:“你看看是谁在外面?”小伙计打开窗子一看说:“是个要饭的!”掌柜的没有吱声,两人又继续合账,小伙计念到那里,庆语大伯一听掌柜打的算珠子就说:“又错了!”掌柜的把算盘一推,让小伙计把庆语大伯叫到了屋里,问:“刚才是你说的又错了?”庆语大伯说:“我在外面就听着你的算盘珠子打得不对。”掌柜的说:“这个账我算了一个多月了,就是算不准,你能不能帮帮忙?”庆语大伯说:“行,你给我拿个算盘,咱两个人一块儿打试试!”结果一晚上就把掌柜一年的账都给算清了!掌柜一看庆语大伯的账算得这么好,就说:“你别要饭了,在我这里干吧!我按月给你工钱。”庆语大伯说:“行是行,就是不知我能不能干好?”掌柜的问:“你想干吗?”庆语大伯说:“我当然想干了。”掌柜的说:“只要你想干,你一定能干得好!”就让小伙计把庆语大伯领到后面洗了澡,理了发,换了衣服,庆语大伯焕然一新,又恢复了原来的学生相,成了一个精明漂亮的小伙子,掌柜的就让他当起了小掌柜的了。
  米店管吃管喝,庆语大伯挣的钱根本花不着,攒成总儿交给掌柜的,掌柜的就把他的钱给入了股。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庆语大伯不光在米店里有股,另外在抚顺城里还有几个生意。本来刚开始就想回家的,可一想自己是这样出来的,不混出个样子回家是被人看不起的,也就断了回家的念头。直到日本鬼子入关,庆语大伯一看关外不安宁了,就开始想回家了。他想:“十八年了,我虽然往家里让人捎过信,可不知捎到了没有。再说,爹娘就我一个儿,自我出走,不知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我得回家!”主心骨一定,第二天庆语大伯就变卖了店铺,把东西一折兑,就坐火车回家了。
  庆语大伯在滕县下的火车。下车之后又租了十八辆马车,拉着他这十八年挣下的金银珠宝和细软东西就回我们闵楼村了。
  从滕县到闵楼三十多里路,个把时辰就到了。这天正好是闵楼大集。庆语大伯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茶馆里喝茶,庄上的人没有认得他的了,十八年了,人大变模样了。正巧有娶亲的,吹吹打打地往他家里去。庆语大伯想,家里没有什么人呀,谁在娶媳妇?就问茶馆掌柜的。掌柜的告诉他:“是没爹的孩子。”“没爹怎么能有孩子?”庆语大伯很纳闷,掌柜的就给他一五一十地说开了……
  原来庆语大伯出走之后,家里人就到处去找,怎么找也找不到,宪山奶奶就整天和宪山老爷吵:“一个大褂值几个钱?你把儿子逼跑了,你不把语儿给我找回来,我也不跟你过了,我非跟你拼了不可!”一天到晚这样吵,吵得宪山老爷一点法子也没有,就想请内弟来劝劝他姐。可巧这天是闵楼大集,耘姐的父亲来赶集。两个亲家见面了,没等宪山老爷开口,耘姐的父亲就说:“姐夫,耘儿和小语都十八了,咱该给他们把事办了,你看,咱是定哪个日子呢?”宪山老爷一听那个烦,心想,你外甥出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想叫你劝劝你姐,没想到给我来这一套,就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外甥到现在没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完就走了。耘姐的父亲嫌他吝惜把女婿逼走,故意这么说的。从那次集上相遇之后两家就慢慢地疏远了。
  再说耘姐,跟我庆语大伯有了那一回,就怀上了,肚子也就慢慢鼓了。开始爹娘没在意,后来肚子越来越遮不住,就显了。耘姐娘就问闺女,怎么回事?耘姐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就对娘说:“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我自会去找孩子的爹!”把爹和娘弄得没法儿,转眼十个月过去了,耘姐生了个男孩。孩子生下后,她用庆语大伯留下的大褂一包,连夜到宪山老爷家去了。
  宪山老爷家早就关门了,耘姐先喊姑,姑,姑,没人理,后来又砸着门喊:“娘!娘!我是你儿媳妇回来了!”宪山奶奶听到大门外有喊娘的,以为是庆语大伯回来了,就忙去开门,一看是娘家侄女,披头散发,怀里还抱着个婴儿,连忙让到屋里,问是怎么回事?耘姐把包孩子的大褂递给了宪山奶奶,说:“你们不是找大褂吗,我今天就是来给你们送大褂的!”宪山奶奶什么都明白了。宪山老爷听到动静也起来了,见老婆子正和耘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问怎么回事。宪山奶奶没好气地说:“怎么回事,语儿的大褂回来了!”
  自从耘姐抱着孩子来到,虽说儿子不在,可孙子有了,宪山奶奶心里宽敞了很多。宪山老爷因为记恨着耘姐的父亲,也不给耘姐娘家信,就让她和孩子住下了。耘姐的父亲自从耘姐抱着孩子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就想来给姐和姐夫说说。可巧这天又来赶我们闵楼村大集,两个亲家碰上了。宪山老爷劈头就问:“他舅,语儿回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咱不行就在最近几天把孩子们的婚事给办了!”耘姐的父亲一听,气得一扭头就走了。从那时,两家在年节上也断了来往,转眼一晃就是十八年,耘姐和庆语大伯的儿子也成人了。这天正巧是他们的儿子在娶亲。
  庆语大伯就把马车什么的让茶馆掌柜先看着,说是去看看新媳妇,他就到家里去了。新媳妇刚进家,还没冠戴什么的,正在梳洗打扮,耘姐里里外外地手脚不停地忙。庆语大伯一眼就认出了耘姐,只是比以前老了,眼角的鱼尾纹很深,眉角的那个美人痣也不像十八年前那样鲜灵了。耘姐走到庆语大伯跟前时,庆语大伯故意用肩膀一顶,把耘姐顶得左脚一下子踩到了一个泥窝儿里,耘姐一看是个外地人,很面熟,但不认识,就有点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看把我顶的,弄了人家一鞋的泥!”庆语大伯说:“脏了只鞋怕什么,又不值个大褂钱!”耘姐一听:这外地人话里有话,再说了,大褂的事除了家里三口人知道,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个外地人怎么知道的?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外地人,越看越眼熟,她拿不准,就急急地进屋了,对宪山奶奶说:“娘,外面来了个人,就是站在槐树下的那个,说话说得很蹊跷,你看是不是庆语?”宪山奶奶看了,又揉眼看了,接着又让耘姐把她的老花镜拿来。宪山奶奶戴着老花镜看了半天,也不敢认,就走出屋门问:“语儿,娘的眼花了,是不是你啊?”庆语大伯本来还想再戏弄一下耘姐的,一看娘出来问了,娘的头发全白了,庆语大伯的泪刷地就开闸了,他扑腾一声跪下,说:“娘,是你的语儿!是你的语儿回来了!”一听真是儿子回来了,宪山奶奶的泪就流下来了。她上前抱住庆语大伯的头说:“语儿啊,你可把娘想死了啊!娘不是在做梦吧?”庆语大伯说:“娘,你不是在做梦,是你的语儿回来了!”
  亲戚朋友一听庆语大伯回来了,也没人看新媳妇了,轰地一下子把庆语大伯围上了,大家问长问短,都争着问这十八年来的情况。宪山老爷看到儿子回来了,高兴得胡子撅撅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他对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宪山奶奶和耘姐说:“别哭了,别哭了,儿子回家是喜事,今天咱家是双喜临门。对了,语儿,你们老两口还没拜天地呢,凑着明堂上的香烛在,你们老两口儿先拜堂,然后再让他们小两口儿拜!”庆语大伯说:“爹,外面村头的茶馆那儿还有十八车东西呢!”宪山老爷说:“这个你不用管了,我派人去弄就是,你安心拜你的天地吧!”于是庆语大伯就和耘姐拜堂了,接着,又让儿子两口子拜了堂。这就是我们闵楼村流传的“双拜堂”。
  半个月后,日本人打过来了,小日本到处烧杀抢掠,庆语大伯知道躲是躲不了的,对付强盗唯一的办法就是还击。他就把带来的那十八车的东西都换成武器,在我们这儿第一个成立了保家卫国社,狠狠地打击了我们村东津浦铁路线上的日本鬼子。后来,他的保家卫国社就跟了铁道游击队,成了我们鲁南地区一支很有名的抗日武装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