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草木繁生的年代(廿二)

作者:春 晖




  不了解二黄毛的人都以为她挺“二百五”的。比如,(1)班有个混血儿,长得漂亮,洋气十足,十分引人注目。二黄毛不自量力,仅凭自己生就一头焦黄的头发就处处跟人家学,也弄一条短裙穿,也剪个娃娃头,为此落了个“二黄毛”的外号。实际上二黄毛挺有心眼,虽然爱说,却最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自从我知道她跟络老师同住一条胡同,就总想打听点儿络老师家的事。一到这时候,她嘴上像贴了封条,只字不吐。那天她说完了陶满香她爸送萝卜的事后,我钻了牛角尖儿,缠着她非叫她说说络老师家里什么样。二黄毛眨着小单眼皮儿,憋红了脸,想了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络老师有个小女孩,放学的时候……你准能瞧得见……”说罢,一摇脑袋跑了。
  那女孩有多大?长得什么样?在哪儿呆着?一连几天下午放了学我都在学校对面的小胡同口寻视,却始终一无所获,想找二黄毛再问问,她竟然听也不听,做个鬼脸就跑了。
  一个天沉欲雨的日子,我中午没赶回家吃饭,第四节一下课就跑到学校外边买了两个糖火烧。那时,星星点点的雨已开始飘落,街上的人纷纷躲着雨各奔所归。我出了小吃部正准备穿过马路回学校,忽瞥见眼前的小胡同口贴墙站着一个小姑娘,她有四五岁的样子,身着浅粉色衣裤,一双大眼紧盯着马路对面的学校门口。她选择的避雨的地方实在不佳,窄窄的房檐根本遮不住她小小的身体,眼见越来越密的雨点将她打湿。我涌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她领到商店前宽敞的棚子里来,但是没等我走过去,一个撑着雨伞的老太太已匆匆赶到,她一边唠唠叨叨说些责备的话,一边将小姑娘揽进自己的伞下。
  就在我跃过马路的时候,一扭脸,瞧见络老师举张报纸遮着头正急急地从学校赶出来,接着我惊异地看见,她穿过马路,径直扑向的竟是小胡同口那伞下的一老一小。只见络老师一挨近她们就蹲下身,连连抚摸小姑娘的脸和头,随后就拥着她们往胡同里走。她接过了伞,尽力为她们遮挡着雨,完全不顾自己整个身子都淋在雨中。
  在以后的很多中午,我几乎是一出校门就能瞧见络老师的小女儿乖乖地站在胡同口等待妈妈。我曾经友好地走近她,试图和她搭话,她却像是怕人靠近,退缩着,眸子里现出恐惧的神情。那以后我再不去打扰她。每每行走在回家吃午饭的路上,我总免不了去想这小女孩,一阵阵觉得她每天孤零零地站在街头,很有点可怜。可又一想,她有这么好的一个妈妈,算什么可怜,简直太幸运了。
  又是一个周六。下午玩乒乓球赛的时候,我和二黄毛联手,在双打中屡屡获胜,无与匹敌。二黄毛乐不可支,一赛完就邀请我上她家去,要给我摘葡萄吃。走到胡同拐弯处,一个敞开的小院门前时,她突然站住脚,指着一扇窗户说:“那就是络老师家!”我大为兴奋,忙仔细观看。“络老师家怎么这么小?就一间房吗?”看完我不禁问。二黄毛迅速地拉我离开那院儿,顺口说,一间房也够住了,她家只有三口人:她、小孩、还有小孩的姥姥。“那小孩她爸呢?”我追问道。
  我这么一问,二黄毛即刻现出一种又尴尬又怪异的表情。她拉着我快走几步,又猛地站住,盯着我郑重其事地小声说:“络老师她男的是右派分子,弄走好几年了。这事我就告诉你一人儿,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你听谁说的?准是有人造谣!”我根本不相信,冲着二黄毛失声大喊。二黄毛苦着脸,任我说什么都一言不发,直走到她家门口,才低声央告我:“千万别当着我妈说络老师家的事,她什么都不许我往外说。”
  二黄毛家的葡萄虽然很甜,我们却吃得毫无滋味。她送我回家的时候,俩人都垂着头,沉默不语。就要分手时她开口了:“说是右派分子,其实人挺不错的,就知道看书看报的,还老有稿费寄来。听我妈说,那几年这胡同的人都爱找他们两口子借钱。现在她们家可不行了,不但多了孩子和老妈,还少了一个挣钱的。”
  “就因为有了这事儿络老师才不能当班主任吗?”我想起了弯店聊那番气狠狠的话。“不当班主任怎么啦?”二黄毛突然忿忿不平地喊起来,“我就敢说,在所有教咱们的老师里络老师对学生最真心,不像有的人就会吹毛求疵。”(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