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我经历的知青回城

作者:叶 辛




  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下乡知青通过各种途径大规模回城,一时间形成一股大潮,这对知青个人、农村、城市乃至整个社会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在改革开放30年后的今天尤有回响。我也曾是到贵州插队的一名上海知青,由于写作《蹉跎岁月》、《孽债》等知青小说,接触和采访了大量的下乡知青,对知青回城的整个过程比较熟悉。下面,我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与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与大家一起来回顾这段历史。
  
  响应号召下农村
  
   要讲知青回城,就得先说一下知青是怎么到农村去的。
  
   1968年12月21日晚上,新闻广播中播出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他们高中、初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农村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要欢迎他们去。第二天,全国所有的报纸都发表了毛主席这段最新最高指示。
  当时有一些青年热血沸腾,十分积极,咬破了手指,写了血书,表示坚决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是也有一小部分人,从种种渠道感觉到了城乡差别很大,不是很想去。实事求是地说,那个时代,寻找各种理由不去农村的,还是少数。我的态度既不十分积极也没有推脱,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随大流,这是我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文化大革命”中上山下乡的高潮是在1969年的春天,我就是在1969年3月31日到贵州农村去插队的,当时去插队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天还是蛮凉的,我记得坐上火车时,外面还穿着一件棉袄。
  当时我们举着红旗、戴着大红花,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我们是一腔热情去接受再教育,觉得应该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那时我们年轻,非常虔诚,也很狂热,当然现在看来也有点盲目。“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好儿女志在四方”,这是我们当时的口号。现在我脑海中还回响着当时的这些声音。除了豪迈,我的声音中还有些许的悲凉,当时我想:到农村去扎根一辈子,我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当时的青年上山下乡,是分层次的,最差的是到外地农村插队落户,国家基本不管,知青参加劳动,拿工分养活自己;第二个层次是到外地的国营农场,每个月32元钱;比外地的国营农场层次更高一点的是军垦农场,每个月有36元钱生活费,发一件7元钱的军大衣,这在当时很有诱惑力,这些数字都是历史的记忆,很珍贵;第四个层次是到上海市郊的农场,比如崇明、奉贤、芦潮港、东海、大丰,尽管劳动也很艰苦,月工资只有24元钱,但是离上海近,回家很方便;还有一个层次叫自行投亲插队。整个20世纪,移民来上海最多的是江苏人和浙江人,只要原籍有亲戚收留,知青就可以过去,在上海111万知青中有5.1万人到江苏去插队,还有3.2万人到浙江去插队。
  从现代大都市上海来到偏远、闭塞、贫穷的贵州,路程很遥远,一路上我们的热情在疲劳打击下慢慢地冷却了。我们坐火车到一个小型城市贵定下车,在那里铺稻草直接在地上睡了一晚,这对我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第二天我们坐着卡车,颠簸了整整一天,才到达修文县久长那个插队的地方。
  疲劳倒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真正踏进山区、踏进山寨,面临和我们的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农村时,内心的巨大落差。当我们到达修文县久长时,一些知青,尤其是女知青,不愿意下卡车,她们就在卡车上跺着脚叫:我们是听毛主席话来的,是来建设新农村的,怎么跑到这些寸草不生的山区来了。现实从一开始就残酷地颠覆了我们以前的一切美好想法。
  
  当时我们6个年轻人插队落户的地方是砂锅寨,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们住的泥墙茅草屋。那个茅草屋从外面看就很阴暗潮湿,没有窗户,门是用牛屎敷的。但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走进茅草屋,我们开始了插队落户的生活。生活关、劳动关、和贫下中农结合的思想关,命运早就为我们安排了种种的障碍,除了克服,我们别无选择。
  初到贵州,我是用城市人的眼光来看这里的一切,山乡是闭塞的、遥远的、僻静的,山乡里风土人情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天天在庄稼地里刨粮食,指望老天爷风调雨顺,把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然而当10年下乡结束,我要回归都市时,我已经和很多农民一样了。
  
  千方百计回城市
  
  10年中,我们是身在农村,心向都市。我们想家,想知道家里的事情,想知道城市里不一样的事情。当时唯一的渠道就是给家里写信,我们一起有6个人,每个人的来信都能激起我们的兴趣,信里总是会有一些上海的情况:夏天了,天气多么酷热;冬天了,上海今年怎么冷呀,甚至黄埔剧场前的流氓行为也会提一笔。都市是跟这些知青的心联系在一起的。
  到了农村插队几年后,无论是当初写了血书积极要去的知青,还是很无奈地被动员而去的知青,他们共同的心愿是上调,是回到都市。是因为他们不听毛主席的话吗?不是,是因为他们感受到如果不回去,天天劳动,不能养活自己。我插队的那个砂锅寨,是方圆二三十里最富裕的寨子,每天从早干到黑,要爬山涉水、挑粪、挑灰、耙田、犁田、进煤洞挖煤,一天的收入还不到6毛钱。我身边有一个革命的典型大队,叫白窑大队,每天的收入只有8分钱,是有名的“邮票队”。为什么叫“邮票队”呢?因为“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所有的邮票都是8分钱。在插队后期,我们所有知青的共同心愿,就是我们要活下去完成一个人该完成的事——谈恋爱找对象。
  这10年我回上海探亲3次,当时国家规定知青一辈子只能探亲2次,我为什么有3次呢?实际上我这3次都不是用知青探亲的钱,而是出版社要我改稿子回去的。一旦回到都市,我会感觉到上海的马路特别洁净,上海的阳光特别灿烂,上海的人民广场特别宽阔和亲切。我想所有知青的心情和我都是一样的,他们思念城市,特别是在农村的生活不能养活自己时,更加思念都市,更加思念回归。知青上山下乡问题之所以得到解决,这和1700万知青的心愿是有关系的。
  后来,思想慢慢松动,知青开始以各种方式回归城市。1973年,李庆霖给毛主席写信,反映知青下乡中的诸多问题。毛主席作了指示: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虽然这仅仅是一句话,但是已经认识到知青问题将来要酿成社会问题。其实,1975年贵州省已开始解决到贵州的10600个上海知青的出路问题。当时,你可以去读6大中专,即地区的师范、林校、卫校、财校、农校、水电学校,去读一到两年,到时候把你分到县里或者是地区部门,很多知青就是通过上6大中专学校解决问题的。我当初是在耕读小学教书,师范院校来招生,有三大招生优待政策:优待知青,优待上海知青,特别优待上海知青中当了民办教师的人。我的条件都符合,但我没有报名。安顺师范的教导主任很奇怪,他说你的条件都符合,你的文化程度我们也不考核了,只要你报名,我们就收。但因为我当时在小学教书,有很大的自由,可以写小说,所以我留下来了。
  后来,政策进一步放宽。当时党和国家的政策是:留在农村的知青可以回城,但有两条具体政策的限制:已婚知青不能回城,另外国家安排过的,上过6大中专的,无论是安排你在地方公社,乡里的农配站,还是县城的农机厂,或是某某山乡小学,只要国家给你一份工作,给你工资,算是国家给你解决了,你就不能回来了。
  根据政策,知青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回归城市,主要有这样几种情况:一是考取大学,我有个朋友在当时考取了上海师范大学,读完书后留校任教,从助教做起,一直做到教授;二是在外地参军,转业后回上海;其他大量的普通知青,只要户口还没有离开农村,只要还没有结婚,只要没有在当地安排过工作,都可以回归。1978年、1979年,每个区知青办门口都排着长队,大量知青还都在农村,下乡已经七八年了,都在办手续想把户口迁回来。实事求是地说,只是把户口迁回来,不落实工作。我只举一个我妹妹的例子,1973年,毛主席对李庆霖的信作出“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的批示之后,政策变得人性化了。独生子女、革命烈士子女、革命伤残军人子女可以回来,还有父母有多子女却没有一个在身边的,有一个子女可以回来,我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工作,我和妹妹又都去插队了,她是根据这个政策回上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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