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丁玲、陈明融合在一起的生命(续一)

作者:李向东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参与者
  
  丁玲在红土山村开始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写作,这是她第一次创作以农民和农村斗争为主体的长篇小说。丁玲、陈明和勤务员张来福,他们三人是一个小集体,每天吃的是窝头咸菜,虽然日子苦一点,但是心情很好。15岁的小来福掌管吃喝后勤,陈明经常开玩笑地央求他:“你看我们干得这么卖劲,是不是晚上给加一个菜?”小来福却一脸认真:“那可不行,这个月的菜金都快超支了。”陈明和丁玲看到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哈哈笑起来。第二天,来福就跑几十里路,去买些便宜的干菜蘑菇来改善伙食。
  草稿纸一页页加高增厚,丁玲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那年冬天很冷,加上连日紧张写作,她的腰痛病犯了,有时痛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看到丁玲痛苦的样子,陈明真是心痛。他找来一个暖水袋,灌上热水,给丁玲焐在腰间。屋子冷,暖水袋凉得快,一两个小时就得换一次热水,一天要换五六次。陈明是个细心人,他找来一些土坯,又在屋子里和了一些泥,来福帮着他,两人干得很欢。丁玲焐着水袋坐在炕上奇怪地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两个人只是笑笑,也不答话。他们把炉子拆开,把炉壁加高,重新砌起来,这样,丁玲就可以把腰贴在暖烘烘的炉壁上写作,比热水袋要舒服多了。
  土坯小屋里充满着温馨:丁玲和陈明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玉米面糊糊,一边探讨着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他们把这几年来两个人的生活积累全都翻腾出来,你讲一件,我讲一件。由于陈明基层跑得多,工作做得多,接触的人物多,他的经历和故事也就更多些,他又很会讲故事,丁玲喜欢听他的故事。他们一边讲,一边议论。丁玲把这些故事提炼加工,凝聚升华,写到书中去。主人公张裕民、程仁、顾涌、钱文贵等人的原形,都是他们十分熟悉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许多情节,就是这样产生的。陈明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第一位读者,而且是这部著作的一位重要参与者,他在阅读的时候,一下子就能找到书中的人物在生活中的原型,但是又和真人不一样,书中的人物线条更清晰了,色彩更明亮了,更加典型化了。陈明对丁玲的写作水平、艺术技巧,钦佩不已,赞叹不已。
  但是陈明又常常感到奇怪:丁玲在乡下,几乎从来不记笔记,也很少看陈明的笔记本,但是她对许多事情,却记得那样清楚,连细节都非常清晰。她构思《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是在行军途中完成的,一边走一边想。他问丁玲:“你的记性怎么那么好?”丁玲说:“这是职业养成的。我不可能全记得,但是我喜欢的东西,我觉得用得着的东西,我都记得。同人谈话的时候,我是一面听,一面看,一面在想,而想是最重要的。”陈明听了这些写作经验,也受到很大启发。
  当时,作家萧三、甘露夫妇也住在红土山村,为了方便省事,也为了节省开支,他们两家就搭伙一起做饭吃。
  春节到了,附近的村子演出《三打祝家庄》,丁玲和陈明去看了一次,但是丁玲腰痛,不能久坐,只看了“一打”就回来了。陈明说:我们还是回去看我们自己的秧歌剧吧。原来,年前,陈明给来福和正在阜平育才小学读书的蒋祖慧排演了一个节目:秧歌剧《兄妹开荒》,在赶集的日子演出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观众密密地围得水泄不通。
  1947年春天,他们又住到了抬头湾村,这是太行山区的一个小山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在抗战期间曾经是晋察冀边区群众团体联合会的驻在地,群众基础比较好。丁玲和陈明住在朝南的山坡上,往上只有一片密密的柞树林,环境幽静,卫生却很差,几户老乡的七八个厕所都盖在附近,臭味难闻,苍蝇成群,老乡家里养的猪,也在厕所里进进出出找食吃。陈明和来福一起,把小屋周围的杂草清除净,用石头垒起半截院墙,又找来石灰,洒在几个厕所里面,这些措施果然有效,臭味少了,环境好多了,他们自己家的房子里,一只苍蝇也找不到。丁玲跟陈明开玩笑说:看不出,修房子过日子你也是一把好手!陈明也笑着回答:修房子比找稿纸可容易多了!
  当时条件艰苦,物资匮乏,稿纸找不到。陈明找遍了远近几个村子,只搜罗到一些草纸。他搬出自己的“百宝箱”,神秘地告诉丁玲:“我给你看一点好东西。”丁玲说:“有好东西就赶紧拿出来,别跟我卖关子。”陈明把手伸进箱子里,拿出一本记账本。丁玲仔细看看,那是敌伪时期张家口印刷的记账本,纸又平又光滑,丁玲最喜欢用这样的纸写东西,她高兴地问:“你从哪里搞来的?”陈明说,这还是在张家口时,祖慧从逃跑的日本鬼子扔掉的垃圾里拣来的。丁玲爱惜地在这上面写稿子,她尽量把空隙都写满,陈明笑着说她这是在节省“地盘”。陈明自己给丁玲誊抄稿子时也尽量节省用纸,字迹写得小巧清秀。
  抬头湾的生活比红土山要好一些,伙食有所改善,早餐是一碗面条,中午一顿大米饭,晚上吃剩的面条和小米粥。屋内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张小炕桌,白木茬散发出杨木的清香。这自然是给丁玲用的,陈明誊抄稿子只能趴在炕沿上,屁股下面有时坐一个树疙瘩,有时垫两块土坯。晚上用小油灯,后来有时点蜡烛。写累了,丁玲就把笔一放,说,我们下一盘棋吧!陈明就拿出一张画好的棋盘,两人用豆子做棋子,一方是黄豆子,一方是黑豆子,摆好阵势下跳棋,互相拼命堵对方的路,玩得很开心。抬头湾很安静,他们的心情也很愉快,华北局吴德秘书长为照顾方便,要他们搬到华北局去住,他们谢绝了。
  
  你总要把成绩搞出来作为我回来的见面礼
  
  与丁玲一起生活,陈明常常感到一种压力。
  丁玲才分高,名气大,出手快,作品丰,看到她一篇又一篇作品登载在报纸和刊物上,看到她越来越厚的那些手稿,陈明在为她高兴的同时,又为自己着急。
  陈明的特长不在写作,他擅长的是深入群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在群众中间,他如鱼得水,永远是个中心人物、活跃分子,他能够很快就和大家熟悉起来,把大家鼓动起来,组织起来,这是他的优势,他的强项,是他胜过丁玲的地方。若论写文章,他就逊色多了。可是,既然选择了跟随着丁玲进入文化界,那就必须要拿出作品来,文化人的水平、成就、实力、价值,乃至名气、待遇、地位等等,都要靠作品来衡量、来考核、来决定。
  与丁玲在一起生活,陈明又感到充实,感到有一种推动力,迫使着他不能松懈,不敢倦怠,不能停顿,要往前跑,要去追赶丁玲。
  在与丁玲一起生活、一起采访、一起探讨切磋、一起深入群众中间,陈明从丁玲身上潜移默化地学习到许多东西,文学水平、写作能力提高很快。
  陈明是搞戏剧出身,在西战团时又写过一些曲艺作品,所以,他就在这些体裁上下功夫。1946年1月,陈明和丁玲、逯斐在张家口时,到森下瓦窑厂去采访了一个多月。回到张家口,三人合作,写成了三幕七场话剧《望乡台畔》。这是一次愉快的集体创作,三幕戏,每人写一幕。陈明在写作中十分勤奋努力,但是在《北方文化》杂志上发表时,他执意把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后。后来,1949年12月大众书店出版单行本,改题为《窑工》,署名时,陈明的名字排在了逯斐之前,但仍然在丁玲之后,他认为,自己在写作上,永远是丁玲的学生。
  1947年春天,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紧张顺利的写作中,这时,解放战争已经打响,前方不断传来的捷报吸引着陈明,丁玲的创作也激励着陈明,他想到前方去,体验生活,搜集素材,写出自己的新作品,丁玲也支持他去。于是,陈明去了晋察冀军区野战军第四纵队。这是他们结婚后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别,也是他们之间书信往来的第一个高峰期。在这些书信里边,他们互相鼓励,互相关心爱护,既期盼着早日重逢,更期盼着对方做出新的成绩。
  陈明很努力,先到了纵队,又下到第十旅,再后来,又去一个连队做副指导员,不断深入到最基层去。部队的生活很紧张,也很艰苦,有时连续几夜急行军,一夜要走七八十里,有一次,一天一夜走了一百八十里,但是一到了驻地,陈明仍然坚持把观察到的零碎材料、把战士们生龙活虎的生活、把典型的人物和事迹记录下来。他善于联系群众,也会做工作,很快就和部队官兵交成好朋友。
  陈明下去之前,丁玲担心他的身体,怕部队正规紧张的生活他难以适应,吃不消。陈明下去以后,她写信鼓励他说:“到了那个集团,就要成为那里的一个好的工作者,在工作中就一切为了工作,但必须蓄积生活,为将来写作做准备。”
  陈明在戎马倥偬之间,一个多月里记了四万字的笔记,替部队写了五六千字的材料。丁玲得知这些,又给陈明写信说:“常常心里惭愧,觉得比你的成绩要差多了,我不愿意我不如你,可是我却常常要因为你而惭愧呵!”
  1947年11月,石家庄解放。陈明随石家庄市委进驻刚刚解放的城市,在市委宣传部帮助工作,后来又去石家庄铁路局机务段做工会工作。丁玲则决定暂时停下她的笔,再次去解放区参加土改,一边做工作一边搜集新鲜的素材,以充实自己的长篇创作。在分别的日子里,强烈的思念袭扰着丁玲,她给陈明写信叙说自己的感情:“……我很想你,我觉得除了你以外再没有别人可以更谈得来的了。离开你生活,并非生活的幸福,只是生活的奋斗,我需要奋斗,可是更需要幸福!”“……我须要你,须要你和我一起,一同下乡,一同写作。这几年,我有些成绩,实际是你给我的!”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写作上,她都离不了他,他们两人真正地融为一体了。
  丁玲到了获鹿县的宋村,在那里主持土改工作。陈明在物资条件相对较好的城市,丁玲则在艰苦的乡村,陈明为了改善丁玲的生活,经常买一些食品和用品,托人带给丁玲。一次,他在书摊上偶然发现了一本《韦护》,这是丁玲在1930年,以她的好友王剑虹与瞿秋白的爱情生活为素材,写的一本中篇小说。陈明早就听丁玲讲过王剑虹和瞿秋白的故事,也听说过这部小说,他异常欣喜,花了两个晚上把它看完了。他为这个故事所感动,也为丁玲的作品而高兴,他给丁玲写信说:“我真觉得以有你而感到幸福,比韦护要幸福得多。”
  12月30日,在1947年就要过去的时候,陈明给丁玲写信说:“现在大家都忙着工作,再见面的时候大家都有成绩拿出来,那也就可以补偿一二了。”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之时,他们展开了比赛,要比比看谁的成绩多。
  丁玲是土改工作队的组长,要照顾五个村的工作,工作有些棘手,她又想要记录一些材料留作素材,她又想到了陈明,想把陈明调来,协助自己。陈明自然也愿意去,他找到石家庄市委书记毛铎,毛书记同意他去一个时期,但到了铁路局,栗再温政委不大愿意陈明走,因为干部少工作多,陈明又是骨干,他想留陈明再突击几天,把群众核心组织起来,那时再走。陈明服从大局,打消了去宋村的念头。
  宋村的生活比较艰苦,吃饭只吃贴饼子和米汤,工作又紧张,贫农团刚刚成立,正在筹建农会。丁玲住的房子里没有火,喝不到开水,陈明就买了热水瓶,托人带给丁玲。丁玲去区上开了两天区委会,开会的房子里烧煤,大伙又都抽烟,丁玲感觉嗓子难受,回到村子里就犯了气管炎,说话不出声,她写信向陈明求助。陈明赶紧从石家庄给她找了一些药品,服用以后气管慢慢好了。
  又到了过春节的时候,这是1948年的春节,陈明来到宋村和丁玲相聚,彼此谈些各自的工作情况和体会,都感觉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有了很多收获很大长进。丁玲说,去年过年,你给排了节目,今年你再给我们宋村排一个节目吧,这里还有华北联大的学生呢!陈明叫来勤务员张来福,说“排节目自然少不了你,你是个老演员了!”他又选了联大的几个同学,排演了一出秧歌戏《牛永贵负伤》,陈明也亲自出马,粉墨登场,扮演主要角色。他们在一个村里演完,再坐着大车去另一个村子演,脸上的油彩也不洗。坐在车上,大家说笑着,心里都很高兴,丁玲遇见认识的乡亲,就指着陈明对他们说:“这是我的老头!”一副很得意的神态,因为陈明演戏演得好。
  演出大获成功,大受欢迎,有些老百姓跟着他们的大车,从一个村看到另一个村。丁玲高兴地对陈明说:“搞这些事情,真是少不了你。”后来,她为了活跃村子里的文化生活,又让陈明替她找几本《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平妖记》,以及大鼓词、秧歌书等等。她写信给陈明说:我要教他们识字、看书,这个还要快些。
  4月底,丁玲结束了在宋村的土改工作,返回正定县的华北联合大学。她依据这几个月参加土改的实践,对已经写完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前54章进行了全面修改,同时写完最后四章。6月,这部饱含着丁玲巨大心血的著作在华北联合大学定稿。这时,她接到通知:党中央决定要她参加中国解放区妇女代表团,赴匈牙利布达佩斯出席第二届世界民主妇女代表大会。这是党中央给予她的鼓励,是对她近年来工作的肯定,丁玲自然明白这一点,她立刻写信告诉陈明,陈明也为她高兴。只是,他们又要分别一段较长的时间了。
  1948年8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由东北的光华书店出版发行,分为精装本和平装本两种。当时丁玲正要出国,去匈牙利出席世界民主妇女代表大会,而陈明还在由华北来东北的路途中。丁玲仔细挑选了一本精装本,放在一只箱子里,留给陈明,扉页上写着:“留给陈明,因为你给我许多帮助,使我这本书写的比较少一些错误和缺点,而且当我写作的时候,不致为外界所影响我的情绪,我是应该感谢你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