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开国大典》回顾

作者:李 普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时,我作为新华社记者,采访开国大典,写过一篇报导,题目就叫做《开国大典》。
  新闻界有朋友要我讲讲《开国大典》采写的过程。建国五十周年的时候有人访问过我,问到那时候我紧张不紧张,我就从这儿讲起吧。这里主要讲过去没想到的。
  当然紧张,紧张到前一晚怕睡不好觉,怕第二天没精神,所以第一次吃了安眠药。现在是每晚必吃,起码三四十年了。那是第一次,果然睡好了,第二天精神很好。
  除了紧张的一面,过去没想到同时还有骄傲的一面,觉得这次采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见的大场面多了。比如我采访过抗战时期蒋介石检阅青年军,我离蒋介石站的地方只有几公尺。那天我没碰见别的记者,大概那些同行早知道那件事没有报道的价值。不过,我们党对蒋介石的一举一动很注意,我是应当去看看的,哪怕没有什么可写,可以说是忠于职守吧。
  这里说到我对采访开国大典有骄傲的一面,其表现是我因此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一个老记者不应当发生这样的失误。怕睡不好觉固然也可以算是一种准备,更重要的是还应当尽一切努力设想和准备可能发生的一切,这才是实质性的准备,很要紧。后来我才知道,大典之前,对大检阅和大游行至少预演了一次,也可能是两次,现在记不清了。我却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层,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如果我去看了预演,采访和写作当然会有所不同,起码会轻松得多。
  现在回想,何以我没有想到有预演的可能,并且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呢?这个问题不简单,这是由于那时候我还完全没有进入“角色”。这意思是说,到了解放区,特别是到了新中国,共产党是“领导党”,我这个记者属于领导党的一方,这同在国统区采访大不相同。我偏偏没往这方面想,还是习惯那老一套,像在重庆当新华日报记者那样,临时采访、临时写稿子,岂不是完全没有进入角色?
  有没有这种政治敏感,这是对一个记者最重要的检验。老记者应当知道,苏联共产党就一直重视大检阅、大游行,因为这种方式有助于培养对领袖的个人崇拜。领袖高高在上,万千群众远远在下面仰望着高呼万岁,领袖也就越发显得伟大威风,而且带着几分神秘感,越发叫人觉得高深莫测、与常人不同。同时,平常比较冷静的人,在群情激动之下也会热血沸腾。季羡林教授在他的《牛棚杂忆》一书中描写了这种情景,他说:“不管我多么兴奋,但万岁却是喊不惯,喊不出来的。但是,大概因为我在这方面智商特高,过了没有多久,我就喊得高昂、热情,仿佛是发出灵魂深处的最强音。我完完全全拜倒在领袖脚下了。”
  此后两年我还在新华社。每年五一劳动节和十一国庆节都要举行大检阅、大游行,都是我的事。每次大同小异,用不着看什么预演,而且每次预先写好稿子,第二天到现场采访,不过是核对一下罢了。
  那天在天安门城楼上采访,开头我是站在毛泽东后排听他宣读“公告”,听他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然后向他要了那份“公告”。公告上贴着一张手写的字条,写着中央人民政府全体委员的名字,那是根据张治中的建议临时加上去的。毛泽东指着那张字条叮嘱我:照此发表,注意这张字条,千万不要弄丢了。然后我就四处走,注意现场情况的发展,寻找现场感觉,同时为当天那条新闻打腹稿。
  80岁以后我越发明白了,严格说来我算不得个好记者。讲写作,可以说够格;但是那次采访很差劲。这一点也是过去没想到的。那次采访我注意了用眼睛看,搜索现场感,这是对的,我早已习惯这样做。但是我既没有想到看预演,在现场更没有开口提问,这就太差劲了。有些开国元勋我认识,有的很熟悉。在重庆,外宾来访,人家刚到,就有记者问人家有什么感想,这很可笑。可是这时对那些开国元勋,哪怕是这样很幼稚的提问,人家也是有得说的,至少我还可以同他们谈谈天。我没有开口,只是走来走去。大摄影记者侯波为我拍了好几个不同位置的镜头,那时候我还不认得她。当然,我忙于用眼睛看,专注于现场的情景,同时全力打腹稿,也是个原因。
  由于采访差劲,写稿的时候就出现了困难,这是一定的,不可避免的。具体情形记不清了。只记得胡乔木审稿的时候一再叹气,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他修改以后还不放心,要我再送给彭真看看。这时候木已成舟,彭真也没有办法。大概他也增删了几个字,只好通过。附带说一句,这种审稿,他们都是同我商量着一起改的。
  去年在电话上同好友苏仲湘谈天,他说他的一位朋友,一位语法和修辞专家,对我那篇《开国大典》有所批评。我认为那位朋友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记不确切,昨天再问仲湘,他便把那位朋友的书给了我。作者黄鸿森,书名《报刊纠错例说》,是仲湘写的序。这本书的每一篇,都从实例出发展开议论,涉及许多学科的学问,足见作者功力深厚,绝非单纯咬文嚼字者可比。作者很谦虚。书中《文章评改篇》这一部分中有一篇《白圭之沾——重读〈开国大典〉》(沾字是斜玉旁,电脑上没有那个字),写得很客气,文中说了许多赞美的话。说那时他正在华东新闻学院学习,“这条新闻把开启一个时代的庄严盛大的庆典,用生动的新闻笔法,浓缩在800字之中描绘出来,写得层次井然,气氛热烈,受到我们这些学新闻的同学们的普遍赞扬”。他还注意到当晚游行队伍全部走出会场已经九点多钟,这个稿子第二天就要见报,还要翻译成外文,写作时间之仓促可想而知。
  他在说了这么多好话的基础上,提了四点意见,并且说明那是他同一位当日的同窗重读这条新闻“共同作出的挑剔”。那些意见,我心悦诚服,首先在这里表示感谢。
  一、毛泽东的职务。新闻开头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不对,那是后来的事。当时他的职务叫做“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主席”。
  二、毛泽东主席在会上出现,不宜放在状语位置。新闻说:“当毛泽东主席在主席台上出现时,全场沸腾着欢呼和掌声。”似可改为:“毛泽东主席登上主席台,全场沸腾着欢呼和掌声。”如果能写上他登上主席台的时间,更好。
  三、“各委员”的“各”,省去为好。
  四、两个词语商榷。新闻说“毛主席亲自开动有电线通往广场中央国旗旗杆的电钮,使第一面新国旗在新中国首都徐徐上升”。这句话有两个问题:一是,动宾搭配不很妥贴。“开动”一般用于需要较强功率驱动的对象,至于“电钮”,“按下”就可以了。二是,按下电钮,国旗升起,没有必要加个“使”字。“使”既然可有可无,多一字不如少一字。
  所有上述这些,我想现在大概也还是有点儿用处的吧。政治敏感第一,思想要宽广,眼界要开阔,否则还在说糊涂话,茫然不知自己已经被远远地抛在时代后面。新闻界这方面的事例太多了,现在还在继续发生。可见这似乎是老生常谈,但是其中学问很大,很不容易做到。同时,新闻必须准确,必须完全符合事实,不可弄错,当然更不许想象,不许虚构。新闻写作要力求简洁,这也是为读者着想,珍惜人家的时间。其实也是为自己着想,文章长了没人看。所以写新闻要有寸土必争的劲头,要惜墨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