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9期


“下关事件”的前前后后

作者:礼 阳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全国政治中心逐渐从重庆移到上海,严酷的现实促使各界人士与团体深刻地意识到,分散的民主力量有联合起来并肩战斗的需要。1946年5月5日,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简称"团联")成立。
  5月下旬,国民党违背停战协定,局势一触即发。面对关外大打、关内小打的紧张局面,"团联"经几次会议商讨,推派出以"团联"常务理事马叙伦为团长的赴南京请愿代表团,直接向国民党当局呼吁和平。
  
  "祝你马到成功"
  
  1946年6月23日,这是夏至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这一天,无论在上海或南京都是一个寻常的夏日,但却是一个让许许多多人激动、深思、毕生难忘的日子。早晨八时许,"团联"代表团走进贴有"代表专车"的车厢里,欢送队伍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火车站广场。站内站外,人山人海;月台两旁,万头攒动。标语、旗帜、横幅、漫画,不计其数。最引人注目的是电话局职工举着的一幅大标语,上面仅仅八个字--"内战不停,电话不灵!"还有一幅漫画,画面上百姓背着大炮,爬在地上啃草皮。前往车站送行的知名人士有陶行知、林汉达、沙千里、王绍鏊、叶圣陶、周建人、田汉、沈志远、许广平、曹梁厦、严景耀、沈肃文、曹鸿翥、孙起孟等。苏联塔斯社、美国新闻处记者还邀请马叙伦到月台留影。在马身旁,有人说了句双关语:"希望你马叙伦到成功!"博得周围一片热烈的掌声。
  上午九时,万人欢送大会开始。两辆宣传卡车停在火车站。作为临时主席台,上海百货业铜管乐队用《打倒列强》原谱奏响《反内战》乐曲,一位小伙子站在"主席台"上指挥,雄壮的歌声响彻云霄......
  大会主席团由民进常务理事王绍鏊、林汉达和民盟中央常委陶行知三位组成。王绍鏊首先致欢送词:"欢送人民代表赴京请愿,不是争取和平运动的结束,而是开始。假如这次不成功,将来还要第二批、第三批接着去京请愿,直到和平实现为止。"全场跟着呐喊:"去!去!去!我们都去!"
  代表团推蒉延芳、雷洁琼讲话。蒉答谢父老乡亲的热情相送。
  接着陶行知发表了简短而精彩的讲演。他坚定地表达了对和平与民主的追求:"我们需要永久的和平!我们需要真正的民主!我们要用人民的力量制止战争,争取永久的和平!我们要用人民的力量反对独裁,争取真正的民主。"随后,林汉达博士手执大蒲扇走上讲台,对着扩音器说:"九位代表不仅是上海人民的代表,也是全中国人民的代表。
  这时会场沸腾了,口号声此起彼伏,旗子挥得哗哗直响。
  讲话结束后,南洋女中学生走上讲台,献给赴京代表团一面锦旗,鲜艳的旗上绣有"立刻无条件停战"的字样。全场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欢送会圆满完毕,群众簇拥着蒉、雷、两陈走回车厢。此时此刻,热闹非凡的北站广场成了五彩缤纷的标语海洋,连车厢、车窗、车顶也贴满了。其中一条大标语特别醒目--"内战若不停止,全国同归于尽"。
  
  列车途中遇袭
  
  列车徐徐启动,各界市民开始了规模空前的反内战示威游行。他们沿途散发《上海市欢送为呼吁和平入京代表宣言》。参加欢送、游行的人群来自三百个团体单位,达十万七千之众。......雷洁琼悄悄地问代表团团长:"今天这么大的欢送场面,大概是共产党领导和组织的吧?"马叙伦微微一笑:"你说对了。"--这次"六·二三"反内战大会是周公馆专门写了条子与马商定具体日期的;周恩来与上海工委书记华岗特地约马商谈,请其出面和其他上层代表人士共策进行;就在几天前中共代表团成员董必武路过上海,还约见马叙伦与林汉达,就停战问题、请愿工作充分交换意见。
  从上海到南京不过三百公里的路程,按当时特别快车的速度,下午四时就可抵达目的地。但是马叙伦一行直到七时过后才抵南京下关车站。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旅途中间遇到特务分子蓄意制造的重重障碍。
  开车不久,就有几个路警要求代表团成员写下详细履历。他们问为什么要填履历?
  路警答:为了特别保护你们。
  代表们:不必太费心,照着普通旅客同样保护好了。
  这些路警仍纠缠不休。代表严词质问:凭哪条法律,旅客坐火车要填写履历?问得这些"路警"瞠目结舌,灰溜溜地走了。
  车到苏州,一伙人把车厢外的欢送标语、横幅统统撕掉、擦洗光。开至常州,又有一伙身份不明的人上车厢,扯洗车厢内的标语口号,强行贴上他们预先准备的反动标语。这帮人骚扰了一阵,见代表们不动声色,悻悻而去。
  午后五时,列车停靠镇江站,又闯进七八个人。大多身穿灰蓝纺绸衫,面色红润,其中一个手执三角纸旗,上写"苏北难民代表"。"难民"们围在代表团的车厢前,指着马叙伦问姓名,听了回答就朝他连连鞠躬,乱哄哄地说什么共产党使他们"有家难回",要求上海代表向共产党请愿,而不向政府请愿。他们由一个穿中山装的家伙领头,跑进车厢里,这伙人走近马叙伦,说来"欢迎"他,请马先生下车给难民演讲。吴耀宗、阎宝航代表立即严正声明:"我们是去南京请愿的,不能中途下车。"有几个"难民"硬挤到马团长的身边,竟然要代表团停止晋京,立即回上海。并扬言:如果你们到南京,将要发生若干事件。马超立答复:这次受委托赴南京,是要代表人民向蒋主席、马歇尔、周恩来呼吁,希望和平协商成功,政协决议得以贯彻;中国不要爆发内战。
  "难民代表"一计不成,就威胁说:"如不下车,我们有人就要卧轨挡车,火车别想开。"为此代表团作了分工,一部分人保护马团长,坚决不下车;另一部分人分散到各车厢向旅客们宣讲代表团的使命,争取乘客和月台上围观人群的理解、支持。雷洁琼的座位靠近月台,车窗外就是一些"难民"和围观的群众。她朝窗外大声说:"我是广东人,广东的老百姓饿死很多,有些人没有裤子穿,比你们辛苦多了。我们这些代表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热的天上南京,不就是为了解除老百姓的痛苦吗!你们有痛苦,我们一定代为转达。"听众连连点头,旅客们纷纷谴责"难民"的捣乱行为,要求赶快开车;几名外籍乘客也找列车长交涉。车站出面干预,无理取闹的"苏北难民"才很不甘心地离开车厢。
  列车停留大约两个小时,终于开出镇江站。
  
  下关惨遭毒打
  
  下午七点多,列车缓缓驶进南京下关车站,停靠二号站台。先期到京的代表团秘书罗叔章、民主同盟叶笃义上车欢迎,《新民报》采访主任浦熙修、《大公报》驻京记者高集、《文汇报》驻京特派记者黄立文、《联合晚报》记者胡星原、《民国日报》驻京记者徐斌及《武汉时报》、《益世报》、《大刚报》记者也迎上前去。他们下午四点不到就在等候,足足守了三个小时。代表们刚一下车,就有三个人自称"苏北流亡青年"挤到代表身边,缠着要求说明此行的目的、发表对时局的意见。这三人虽然很勉强地装得有礼貌,但那种有意寻衅的言词十分明显。马便让代表团秘书胡子婴去对付。她的答复非常和婉:我们的目的无非是向政府当局和中共呼吁停战,达到全国永久和平。......三个"流亡"青年不满意,反复问:"战争的责任究竟应由谁负?""你们对共产党的印象怎样?"......直到把手拿的纸条上的问题问完了才罢休。
  经过这一番纠缠,马叙伦一行发现,同车的旅客都已出站,而意外的是,车站上戴红帽子的搬运工一个都找不见了。行李没人搬运,代表们就自己动手。一会儿,又有两个自称"苏北难民"的人走上前,坚持要马叙伦接见,同代表"谈话"。两人先叙述"难民"不能回乡的苦衷,接着就以挑衅的口吻提出一系列问题:
  "你们来的动机是什么?"
  "你们知不知道苏北的情形?"
  "......?"
  胡子婴婉转地答复:"只有中国内战停止,离家流落的难民就可以回家了。代表们是来呼吁和平的,一切事情,都要等到获得全面而永久的和平之后,才能真正解决。"这两人看无机可乘,转身溜了。
  第二拨骚扰分子刚走,叶笃义领来"红帽子",把行李搬出月台,马叙伦一行跟着出了收票处。这时,忽然有人鸣笛,一两百名"难民"蜂拥而至,堵住去路。
  他们先是高喊"欢迎马叙伦先生!"然后胡叫"打倒共产党!""打倒周恩来!""要马叙伦保证我们回苏北!"马叙伦尽管困顿不堪,还是提高嗓子:"我没有资格保证你们。但是,我可以把你们的意见转达给政府和有关方面。"这时"难民"们从堵截变成了包围,代表团要闯出去是不可能的。一个穿黑短衣的站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指挥,狂呼:"打!打共产党的代表!"原来还是推推搡搡的打手们,动手扯阎宝航、雷洁琼等人的衣服,乱拳放肆地打在他们身上。
  两旁的宪警熟视无睹。本来车站值勤的宪警多达二三十个,他们如果及时出面保护,代表们出站并不困难。在混乱中,代表团被分割开来:盛、蒉、包、吴、阎等被挤进西餐厅;马、雷、两陈被逼进了候车厅的茶室,叶笃义和几名记者也被迫进入候车厅。在这个节骨眼上,仅有四名宪兵短时间守住茶室的门,没有采取其他措施。雷洁琼要求往城里打电话给自己的亲友,宪兵回答电话线已被切断,无法打。暴徒们在室外鼓噪着,要马叙伦出去谈判,扬言如果马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滚回上海去!"宪兵允许他们派代表进来,于是十来个衣冠楚楚的"难民代表"进了茶室。开始,他们硬要马带他们去见周恩来,马表示:"我们是来京请愿的,没有义务带你们去见周恩来。我们来到南京,理应先见蒋主席。"后来"劝"代表团回上海,又要求他出去与"难民"对话。马闭目端坐,不再理睬。
  双方僵持不下,阎宝航突然跑进候车厅。原来蒉、包等代表被困在餐厅,恰好有几个外国旅客在那里用餐,"难民"没处撒野。他们听到茶室这边大乱,放心不下,于是阎挺身而出。阎见状气愤不过,搬了把椅子,主动坐下来和"难民代表"谈判。这伙人提出十几个条件,除了送他们"还乡",还有什么"共党放下武器"、"停止人肉市场"、"民盟不搞政治活动"等等。阎答应代呈蒋主席;他们又改变花招,说不要呈蒋主席,要见周恩来。阎也同意了。
  谈不出名堂,"难民代表"就"请"阎出去向"难民"讲话。阎愤然应允,出去刚讲了几句,他们就狂叫:"不听!不听!我们不要你来教训,叫姓马的出来!"还有几个暴徒对阎大喊:"跪下来!跪下来!"阎宝航气得浑身发抖,怒斥:"我是东北人,在日本人刀枪下也没有下跪过。要跪办不到,你们可以开枪打死我。我要为国家留下一些体面!"话音刚落,打手们连推带打,将他赶回茶室。
  暴徒见吓不倒阎,又叫嚣:"要姓马的出来!"经长时间折腾,马叙伦已精疲力竭,倒在沙发上休息,其他代表当然不同意他出去。他闭目养神,对暴徒的叫嚷一百个不理。事后他告诉一直在身边保护的雷洁琼:"来的时候,早已决定为着国家民族,拼了这条性命。40多年民主政治的愿望没有达到,反使人民痛苦到这步天地,内心的痛苦比死还要难过。如果他们把我一顿打死,是成全了我。所以我能心如止水,一点没什么惊慌。"
  ......晚上十点多钟,车站一位姓罗的负责人出来劝说,那些冒充"难民"的特务和雇来的打手大约也有点累了,喧闹声低了下来。但是茶室依然被包围。在这间隙,有的记者从人丛中挤了出去,但浦熙修和高集始终突不出重围。他俩为了赶回给报馆发稿,一再声明自己的身份,但没有作用。一个"难民"指着浦:"你不是好人,我在十年前就认识你了!"浦熙修针锋相对:"你是十年前就当‘苏北难民‘的吗?"人群后面跟着连声喊:"打那个女的!"浦随声挨了打。又有人喊:"那个男的也不是好东西!"于是高集也受了伤。
  一辆满载武装宪警的卡车开进了下关车站,分散在远处值勤。暴徒们停止了哄闹,纷纷交头接耳。过了一会儿,暴徒们又闹了起来,尖叫声谩骂声不绝于耳。与此同时,便衣"难民"不断增加,而宪警却不断减少。到夜里十一点多,茶室们口只剩下一个宪兵和一个警察,而围在外面伺机行凶的"难民"却将近两百多人。
  突然,一个人敲破窗户钻进茶室,于是大批打手气势汹汹,一拥而入,顿时桌椅、汽水瓶一齐飞向代表成员。阎、雷为了保护马叙伦,拼命以身体挡住暴徒的进攻,但挡这面又露了那面,防不胜防,结果马还是挨了打,头部起了四个大包,腹部被踢伤,昏倒在沙发上。稍后他苏醒过来,被一名宪兵拉到男厕所后面的办公室里躲了起来。
  学生代表陈震中年轻力壮,曾猛烈抵抗,因寡不敌众,头部挨了重击,晕倒在水泥地上,暴徒还用脚乱踢,所以受伤最重。被赶进茶室的高集、浦熙修前后被打了四次。雷洁琼被暴徒揪住头发,胸部给一只痰盂击中,疼痛异常。一个暴徒要抢她的戒指,她拼力抵抗,结果手被抓掉了一小块肉,血流不止。混乱中,雷、浦被推倒,暴徒脱下两人的皮鞋猛抽,浦的鼻血流在雷的脸上和身上,整个人晕过去了。雷遍身污泥黑印,昏昏沉沉中听到:"不要把他们打死,差不多了,可以了......"之后,一场凶殴才停止。
  接车的民盟干部叶笃义被当作上海人民代表,也被打成重伤。学生代表陈立复挨了几拳,退到一个宪兵身边救援,宪兵拒绝:"没有得到上级的命令,我们无法维持秩序。"《民国日报》的徐斌被打后中途得救,国际新闻社女记者艾勃特,因为是外国公民,没有挨打,但头发被抓掉一把。银行职员陆文秀也是中国经协会员,她陪罗叔章秘书到下关接站,特务们一边打,一边撕光她的衣服;还是一位老太太看不过去,把自己的一件衣服给她遮起来。暴徒们除了大打出手,还抢走了代表、记者和欢迎人员的提包、手表、水笔、钞票等。
  
  住进中央医院
  
  当时,《新华日报》南京分社社长范长江也在下关接车,到了深夜和《文汇报》记者黄立文挣扎着冲出重围。范对黄说:我们呆在下关,是无济于事的,现在我们要赶快回去报告,想办法营救。于是兵分两路,范自己叫车去梅园新村,黄租车上蓝家庄民盟驻京办事处。
  这位记者赶到蓝家庄15号民盟驻地,向几位负责人简要通报了下关情况;罗隆基负责打电话给国民党的谈判代表王世杰、张厉生、陈立夫,但都找不到人。罗只好打电话到马歇尔那里交涉。这时中共代表团成员李维汉等人从梅园新村到了蓝家庄,共商对策。
  与范长江突围出站差不多同时,上海《联合晚报》驻京记者胡星原感到事态严重,也从下关脱身,直奔琅琊路八号邵力子公馆。邵是政协国民党方面的代表,并且担任国民参政会的秘书长。胡到了邵公馆,按电铃摇铁门都没有反应。实在按捺不住,不得不翻墙进宅,将邵力子从床上弄了起来。消息传到冯玉祥那里,冯认为简直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冯玉祥怒不可遏地打电话给国防部长白崇禧:"今天把人民的代表都打了,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不是蒋介石打的是谁打的?赶快去认错,赶快去赔礼才对。"
  经中共代表团、民盟方面及冯玉祥的强硬交涉,南京警备司令部派了辆大卡车,赴下关接马叙伦一行进城,随车还跟去了美、法等国记者四名。与此同时,大队宪出面干预,特务和打手闻风作鸟兽散。
  但卡车回城,不是先送代表们去医院,却在几名重伤者生命垂危之际,沿着凹凸不平的公路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开到南京警备司令部。马叙伦盛丕华下车发觉不对头,赶快上车抗议,跟踪而去的美国新闻处记者仗义执言,要求当局实行人道主义,先送代表团去医院抢救。一番舌敝唇焦的交涉后,车子才载着代表到达太平路中央医院分院,已是6月24日凌晨两点左右。
  士兵们把伤者抬入医院前厅,放在水泥地面上,然后四周布岗,如临大敌。代表们又痛又累又饿,非常难受。受伤最重的陈震中已昏迷过去。几位秘书忙于照抚他们。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安排马叙伦和阎宝航入三等病房,阎的床铺还是临时添加的。
  约凌晨三点,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等带着水果,赶到医院慰问。周恩来神色严肃地同每位代表一一握手,连连说:"你们的血是不会白流的!"他久久停留在马叙伦的身旁,仔细了解伤情。马断断续续地答道:"没有什么,为了和平,这也是预料中的。中国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你们身上!共产党的枪一支也不可少,子弹一粒也不能少。"当听说代表们还未曾吃晚饭,邓颖超立即派车回梅园办事处拿来牛奶、饼干让他们充饥。在周的争取下,陈震中、雷洁琼、叶笃义也住进了三等病房。24日上午九时院长姚克光把他们从太平路转到黄埔路新落成的中央医院总院,住入头等病房。周恩来夫妇又赶往总院,见条件改善,才放心离开。
  
  "今日无话可说"
  
  下关事件发生当夜,南京所有的报社(馆)都接到不得刊登有关消息的命令。《中央日报》则歪曲事实真相,说什么由于苏北难民要求马叙伦等接济,因而引起冲突;还在电视里造谣称"数日来,(上海)一般市民对若干不知从何产生之‘人民代表‘,极感兴趣。"中央社通稿统一称"从上海来之所谓反内战请愿者"。有的报纸攻击马叙伦一行是"伪代表"、"自称人民代表"。但南京《人报》激于义愤,毅然报道了事件的始末;"蜂刺"专栏更是突破常规,只排了"今日无话可说"六个大字。上海的大型日报大多采用中央社的电讯,只有《文汇报》、《联合晚报》等顶住压力,披露实况:前者24日一版以"上海人民代表到京,竟在下关车站被打"为题刊出南京专电;后者将"六·二三"游行经过汇总为现场新闻,发了头条。周恩来还特地在梅园新村召见第二天晋京的《联合晚报》发行人王纪华(地下党员),关照他:"你要是跟马叙伦、盛丕华他们同班火车来,一定也要挨打,也一定要成为我们昨夜在中央医院的慰问对象了!"接着布置:你是搞工商统战工作的,要在商言商嘛!你办报纸要讲究统一战线政策!--所以该报不仅综合发表了上海欢送大会的现场报道,还应该连续刊出驻地记者采写的消息、五位"荣誉的受伤者"的照片与手迹。
  当夜宪兵一团在现场抓了王明华、严一萍等八个"肇事者"。内政部长在25日(星期二)行政院的例会上做"检讨",宣布:该区警察所长防范不力,予以撤职;下关警察局长记大过一次;首都警察厅长予以申诫。
  后来,八个"肇事者"由宪兵司令部军法处"侦讯"后,以"毫无参加殴打事情"为由,取保开释了两个,其余六名作为"嫌疑犯"于6月27日解送首都实验地方法院审讯。过了两天,其中两人又"无罪释放"。剩下的四人关在首都监狱,"江苏流亡南京难民还乡促进会"、"苏北难民救济协会"等团体还派员前往"慰问",并要求首席检察官"主持正义"。最后四个打手一致否认曾参加殴打,包括自称是下关鲜鱼巷四十八号恒和百货商店"会计"的严一萍,说那天是去附近"赶热闹"、"看共产党的"。一场骇人听闻的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流血是值得的"
  
  下关血案震惊中外,全国上下同声愤慨。
  6月24日,中共和谈代表团团长周恩来在国、共、美"三人会议"上就下关惨案郑重提出报告,并将备忘录递交美方代表马歇尔和国民党谈判代表徐永昌、俞大维。他代表中共对"政府放纵此次首都暴行的事情,提出严重抗议",提议政府采取如下步骤,以平公愤:
  一、明令惩办六月二十三日南京下关车站凶殴上海和平请愿代表的祸首;
  二、明令追究此次事变中地方警宪之责任,并予惩处;
  三、明令取消军统、中统等特务机构,并保证此种同类事件不再发生;
  四、明令保护人民团体及个人有向政府请愿及申诉之权利;
  五、负担受伤者医药费及各人所受损失之全部赔偿;
  六、负责保护各代表在京及其以后之居住行动的安全。
  驻南京的中共代表团五位团员和北平军调处执行部中共代表叶剑英并全体人员,分别向马叙伦一行寄发了慰问电(信)。接着代表们收到延安毛泽东、朱德二十五日的电报、陆定一的慰问信及赠书《白毛女》(致雷洁琼),晋冀鲁豫边区政府主席杨秀峰的电文。
  在地下党和有关方面的协助下,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租借国际饭店14楼宴会大厅,举行外国驻沪记者招待会。到会的外国记者十余人,民盟中常委兼民主教育委员会主任陶行知代表50多个人民团体出面招待。他用流畅的英语发言,并散发书面抗议书,义愤填膺地披露案情。次日上海各西文报纸据此刊载了惨案的报道,有的还向国际各大都市报纸拍发了专电,美联社、合众社、法新社直截了当地将那些"难民"称为暴徒,英文《字林西报》社论指出:"无党派之和平代表团赴京呼吁,而竟遭暴徒有组织之聚殴,天下不名誉之事实无出其右者。其肇事情形,与前比渝、平、蓉、昆等地事件如出一辙,妇女老弱亦不能免于难,外国女记者一人亦被抓脱头发一把。此辈手无寸铁之人,赴京呼吁和平,而暴徒必欲置之死地而后甘心,其用意何在,实令人百思不得一解。"(译文引自周建人《论半殖民地法西斯的特质》)从而使"六·二三"事件真相大白于天下。
  推派马叙伦一行赴京请愿的上海"团联"为此发表宣言、慰问电,认为"诸先生今日所流之血,已成吾人前进之路标!"陶行知拍发的慰问电更是激动:"弟未能奉陪晋京,分受光荣之伤,深以为终身之大憾!"陶还会同沈钧儒、沙千里、史良共九人致电中央医院,向受伤代表表示"最高敬意"。
  此外,各界名流叶圣陶、茅盾、刘王立明、施复亮、马寅初、周建人、阳翰笙、聂绀弩、艾芜、沙汀、闻一多、李公朴、郑振铎诸人,重庆人民和平促进会、九三学社、东北政治建设协会重庆分会、解放区新闻记者联合会筹备会、陕甘宁边区总工会、青联、旅延华侨联合会(等六团体)、中华全国文艺协会、上海戏剧电影协会、美术家协会、木刻工作者协会、东吴大学师生、中共四川省委、重庆市中等学校教职员联谊会、民建重庆分会、中国经济事业协进会重庆分会、重庆社会大学新闻系、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重庆分会、黑土社......陆续发表谈话、文章或拍寄电文,要求严惩血案祸首,誓为上海人民代表的坚强后盾。
  叶圣陶起草,五人联名在《大公报》登文:
  我们要争取发表的自由,我们有意见,就得发表。我们要争取委托的自由,我们相信马先生辈不负我们的委托,就委托他们。
  困居杭州的马寅初称赞"在京受难的几位老友"的流血"可以刺激无数青年的情感,直可以刺入他们的心坎,只要大事成功,流血是值得的。"
  
  展开请愿活动
  
  代表受伤住院,但代表团的请愿活动并没有停顿。6月24日下午,前往国民大会堂,向政府与第三方面报告下关事状。首先由蒉延芳汇报,并出示上海53个人民团体正式盖章委托的册子,以证明代表团的身份与使命。盛丕华受权发表声明:得到受伤代表同意,抱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宗旨,放弃法律诉讼,以便促进和平。邵力子当场解释,这是政府里少数人所为,党部里少数人所为。会后他向记者表示,他们代表的态度"很好"。
  6月27日下午五时,,马歇尔与上海人民代表团会晤。马叙伦等人也扶病前往特使官邸,连同其他代表、秘书,一行共12人。马氏首先道歉:"这两天谈判紧张,所以把会见你们的时间改了两次。"马叙伦说明了代表团的身份和来意,递交上海民众送给马氏的旗子、请愿信(用一尺来高的信封装着)以及代表团的英文备忘录。
  马氏看了吴耀宗译的备忘录,讲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话,替美国政府的对华政策辩护。随后转到代表团关切的东北问题,认为"依条约必须中央政府接收,所以责任在中共方面;但国共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我的任务只在调查哪方差错较多......"马氏还表示自己也左右为难。
  在会谈中马歇尔还回顾了中美友谊的历史,语气尽量显得诚恳:"我对国共双方都不大感兴趣,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中国人民。我很想听到第三方面的意见。"一位代表就此指出:"您在实现和平任务中有一张王牌,这张王牌就是全中国人民都要求和平,反对内战。"会晤原定一小时,后因涉及问题较多,延长了二十分钟。临走前由马叙伦致告别词。28日,代表团推蒉延芳为代表,与蒋晤谈。蒉向蒋当面陈述工业危机、农村破产、饿殍遍地、人民厌战等情况,接着提出上海各团体的迫切愿望:"再打内战,国家前途不堪设想。"蒋面现微赭,似有怒意:"我不要打,共产党要打。""人民深恶战争,不要再见打仗。"蒉说完请其答复。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和平很有希望的。就是他(指共产党)打过来,我也不打过去。"
  28日午后除了因伤重疲劳的马叙伦、将去谒蒋的蒉延芳,代表团其他成员均赴梅园新村17号会晤中共代表团。周恩来表示:中共一向主张和平不愿打仗。倘若政治民主有保障,军事问题还可以让步。周还指着各种地图,向代表们介绍谈判情况,分析形势。他乐观坚定的语言深深地打动了全体代表的心扉:"对于和国民党进行谈判斗争,争取和平,我们是有决心的,如果国民党一定要打,对于胜利,我们是有信心的,最后胜利肯定属于人民。"
  
  带伤返回上海
  
  该见的见了,该说的说了,马叙伦一行重在向美国总统特使与政府当局申述中国的民意,"不能希望就此得一结果",意识到他们反对和阻止国民党挑起内战的使命,只有依赖亿万同胞的普遍觉醒才能完成,绝不是区区几名代表一次请愿就能奏效。
  1946年6月29日下午,代表团一行16人飞返上海。周恩来夫妇、董必武、李维汉、廖承志、黄炎培、梁漱溟、沈钧儒、章伯钧等前往送行。登机前代表团向各界友人和新闻记者发表《告别南京友好代电》,正式表示"放弃诉讼"。
  "下关事件"作为"反面教员",一步步将人民动员起来。国统区愈来愈多的人士在马叙伦等人的感召下,无畏地投身于民主反蒋的洪流之中。
  (责任编辑:吾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