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7期


袁水拍毛泽东诗词英译定稿小组

作者:荣天


  当我翻阅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出版的新版本《毛泽东诗词集》的时候,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附录里增加了其他版本没有的《对毛泽东诗词中若干诗句的解释》一文。书中注释说,1963年《毛泽东诗词》出版后,外国文书籍出版局立即组织翻译出版英译本。1964年1月,毛泽东应英译者的请求,就自己诗词中的32条词句作了口头解释。本文是根据当时所作记录的要点整理的。

赵朴初 钱钟书 叶君健 乔冠华

  读到这里,我立即想起袁水拍。这个以马凡陀体新诗闻名于世的诗人,就是这位和毛泽东谈话的英译者。水拍当时是中宣部文艺处的处长,毛泽东诗词英译定稿小组的组长。他从六十年代起,就和钱钟书、乔冠华、叶君健、赵朴初这些学贯中西的名家、大家一起,竭尽心智,力求信、达、雅地将毛主席这些写于革命斗争年代,气势磅礴、思想博大、词藻精美的古典格律诗词译成英语,希望出版一种我国自己翻译的外语权威定本。
  
  一篇文章使袁水拍成了毛诗英译定稿小组组长
  
  说起建立毛泽东诗词英译定稿小组,还得由水拍在1960年底用“酒泉”的笔名写的一篇文章谈起。他这篇题为《在河北厅里》的文艺笔谈,发表在当年22期《文艺报》上,内容是评价外文出版社出版的由Andrew Boyd等译的《毛主席诗词》英译本。水拍那时刚由人民日报文艺部调到中宣部文艺处任处长不久,他平常不大用笔名著文,也许如他在这篇文章结尾处说的那样,他只是希望译文尽善尽美,成为我国自己出版的译文定本,供其他各国作为根据,以译成英语以外的其他文字,才把一些很不全面、很不成熟、可能有错误的意见,以及疑问提出来,以求和译者与读者探讨。文非定论,一篇争鸣文章而已,所以他署了一个不大常用的“酒泉”的笔名。对英译本中“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山上山下,风展红旗如画。”“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等处的译文,水拍都从诗的韵味,诗人的胸怀,甚至标点符号的用法,提出自己独到新颖的见解。《沧浪诗话》说过这样的话:“诗者,吟咏情性也”,“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可见,解诗已难,译诗更是难事。要用英语这种西方语文来译述集中国传统文化精粹的毛主席诗词,虽非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但要达到信达雅的境界,毕竟不是易事。1964年1月,水拍去见毛主席时,除了把定稿小组提出的一些问题,问毛主席外,也把自己这篇文中对这几句诗的体会,提了出来,请诗人自己来解释。从毛主席这次的回答中,可以看出水拍在有的地方的理解,触摸到诗人兴会之处,但有的地方也误解了诗人言外的寄托。
  自从袁水拍那篇“文艺笔谈”发表后,引起了翻译界极大的关注。当时英文版《中国文学》的负责人叶君健看后并了解到作者酒泉就是中宣部文艺处长袁水拍,感到找到了解决翻译毛诗中问题的契机。叶是《毛主席诗词》英译本的组织者和参加者,正愁毛主席诗词的译文没有一个商讨和定稿拍板之处。叶君健于是向有关领导部门建议,成立一个毛诗英译定稿小组,由袁水拍担任组长,乔冠华、钱钟书、叶君健作为成员参加。钱钟书与叶君健主要做翻译和译文的润色工作,袁水拍与乔冠华主要负责对原作的解释和对译文的斟酌。袁作为组长自然对原作的解释具有决定性的发言权,但水拍是一个细心而谨慎的人,他不会自以为是地作出解释的定论。所以在1964年,把大家在翻译中有疑义之处,都去请示毛主席。从此以后,这四位学贯中西的大家、名家时不时聚集在沙滩中宣部三楼会议室,探讨他们几乎旬月踟蹰推敲的毛诗诗句译文。为了全面修订旧译并翻译新发表的,后来小组又增加了诗、词、曲名家赵朴初作为成员。我们文艺处的一些同志还私下议论,好像这不是部里交代给文艺处的任务,而是水拍自己揽下来的工作。只是到了1965年的夏天,他才叫我们给几个省市的宣传部发个通知并转有关的大学,征求一些教英语的教授对他们翻译初稿的意见。我记得,不久,我就看到上海一位大学教授寄来厚厚一叠稿纸,不仅是对初稿的意见,而且还有他自己关于毛诗的译文。听说,在此之前,定稿小组还曾去函征求美国著名记者安娜·路易丝·斯特朗对初译稿的意见。她很快复信谈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见。斯特朗认为,译文要成为地道的英语,要让人们读得懂,无论是诗的韵律、想象力,还是诗的语言和思想,都要表达出作者要抒发的感情。水拍记笔记是很详尽的,1964年1月27日,他从毛主席处谈话回来,也向文艺处的同志作过一些传达。有的地方还加了一点他自己的理解,如说“仍从容”指飞渡的乱云,不要误为指劲松等等。当时我们听到的传达没有现在注释得这么详尽,《毛泽东诗词集》的32条注释,是他在1975年2月23日重新整理的详细记录。
  
  他深厚的中英文功底是刻苦自学得来的
  
  袁水拍本身是诗人,当时还是《诗刊》杂志的编委,毛主席找他去谈诗论诗,当然不止1964年1月这一次。1957年1月14日,在《诗刊》创刊之际,毛主席就请他和臧克家同志一道到中南海去畅谈过两个多小时。二人都是写新诗的,毛主席就和他们谈到新诗应该在古典诗歌和民歌的基础上求发展。毛主席与他们话别时,还叮嘱他们寄送自己的诗集。就在此次谈话过后,4月20日,毛主席给水拍写了一封信,称赞他写的一首讽刺诗:“《摇头》写得好,你应该多写些。我感到你做编辑不如出外旅行,可以请人代理你的职务,出外跑几个月回来,做几个月编辑再出去。”毛主席很少夸奖新诗的,在1月那次和他们二人的谈话中,就说到现在的新诗,太散漫。水拍写的这首马凡陀体式的诗《摇头》,这样唱道:“摇,摇,摇,我们这位同志,老爱把头摇。这个,我看不好。那个,我看也不妙。”“满台家务事,满纸儿女情,不行,不行!还有什么杂文,杂感,杂种,讽刺,诽谤和小品文……。”“不过,亲爱的同志,‘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呢?大概你也学习过,这是我们党的方针。”“方针么,方针是好,好,好,好!一百个好,好得不得了。可真也有点……不得了!说着又把头摇。”水拍以一首新诗得到毛主席难得的青睐和欣赏,我想,也许是运用民歌体来写的,也许是写得恰逢其时,《人民日报》在这之前不久发表了几位作者联名怀疑“双百”方针的文章,受到毛主席的批评,而《摇头》有感而发,提倡了“双百”方针,讽喻了教条主义,符合了当时的政治需要。
  水拍能担任毛诗英译定稿小组负责人的重任,有人可能认为是占了当时职务之便,身为中宣部文艺处处长,可为毛诗的英译定稿起到上下交流的作用。我以为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重要的还是他出众的中英文才华和对完整、准确译述毛主席诗词的刻苦钻研精神。的确,仅以他的学历来说,与定稿小组几位成员,差得远矣。他们都是在国外留学的著名学者:钱钟书是当代学贯中西、精通诗文的大家;乔冠华曾留学日本、德国,是外交界有名的才子;叶君健是以马耳笔名在国外用英文写作的一位中国作家。而水拍既未留过学,也非大学文学院本科毕业。他能与几位大家一起评头论足地议论英译文的是非与优劣,他有这样的中英文水平,全靠勤奋自修而来。用今天的话来说,他是位自学成材的诗人和翻译家。水拍的中英文知识,全是他在苏州中学读高中时打下的基础。当时他的语文老师,就是我国当代著名的语言学家吕叔湘。水拍到了晚年,还念念不忘地感谢吕先生对他中英文诗文的启蒙和教导。他曾经和他的大儿子袁怀雨谈过自己的学习历程,说他并不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毋宁说有时还有点反应迟缓。他靠的是笨鸟先飞的办法。为了掌握英语语文的规律,在中学的一个暑期,他死死朗读和背诵课文,比别的学生多下了一倍到几倍的功夫。高中毕业了,他本想进苏州美专学美术,但他的父亲要他找个铁饭碗的职业,去考中国银行的练习生。熟练的英文知识,起了作用,一考中的。在银行工作时,他曾到沪江大学夜校读过短短一段时间的书,那不过是混点学历。真正的学习,是在银行一天拨过算盘、计过账之余,晚上去看英美原版的文艺片,星期天和假日到书店去翻阅书籍和杂志。水拍去得最多的是上海南京路上一家叫别发洋行的老牌西书店。有一天,他从店中淘出一本现代丛书版的《金库诗钞》,欣喜若狂地买回来,手不释卷地读下去,琢磨英诗每一首每一行的含义与韵律。他翻译东西,就是从这时开始的,把《读者文摘》中的补白,译成短文,向姚苏凤编的《辛报》投稿。四十年代,银行把他调到香港工作,结识了乔冠华、徐迟、冯亦代这些友人。除了写诗、写散文以外,也和他们一起翻译起大部头书来。爱伦堡的《巴黎的陷落》,就是他和徐迟两人合译的。为了赶着出版,将一本书撕成两半,一人一半。徐迟说,真巧,译好后,两半部连接的两句话,完全吻合,天衣无缝。水拍就是靠自己这样的刻苦努力,磨炼出深厚的中英文功底的。以后成了既是讽刺诗人马凡陀,又是翻译过聂鲁达、彭斯的诗文的名家。
  
  毛诗英译划上了句号,他却给自己留下了遗憾
  
  水拍对毛主席著作的英译工作,几乎和他对评弹的爱好一样,到了痴迷的程度。在“文革”浩劫时期中,他被赶到宁夏贺兰山下的中宣部“五七干校”,勒令他在荒漠的原野上赶驴、放鸭。知识分子出身的他,干这样的活,当然不是他的内行,受尽人们的白眼与嘲讽,他却全然不顾。劳动之余,拍拍身上的尘土,爬到破旧的炕上(那时已经找不到毛诗英译本的材料了),摊开中英文的毛泽东选集对照起来专心致志地阅读,有时还埋头伏在土坯垒的小桌上,用红横格写检查交代材料的纸,在那里抄抄写写。人们都带着不解的眼光望着他的这种行为。因为在干校,“臭老九”是最无用的,谁还有心思做学问,读英文呢!到了1972年,他因病要回京来治疗,才破译了他这谜样的举止。水拍向当时的军管组呈上厚厚一叠稿纸,写的是有关毛泽东选集英译本的修改意见,看到他这份稿件的同志,都甚为惊讶与感叹。说他在宁夏那样荒凉孤寂的环境中,以中宣部“阎王殿”“判官”的带罪之身,一天写不完的检查与交代,还心犹未死,始终忘不了他曾经做过毛主席诗词英译本的定稿工作,自行扩大范围到校订毛泽东选集的英译本上来了。前不久,我向袁怀雨问起此事,果然从水拍的遗物中,清点出三大本用圆珠笔工整地抄写的复写件,我阅读了一遍,看到水拍对毛选英译本的41处译文作了校正并论述了他的理解与看法,有的文章如《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他反复地在几个地方作了译文的校正;又如《矛盾论》有句引用恩格斯《反杜林论》中的话,他还参照德文本,对英译的引文提出了修改的意见。面对这三本用旧杂志做封面装订起来的抄写稿,使我敬服,使我惊叹,使我沉思,并把我引回到宁夏贺兰山下“五七干校”那些日子。仿佛看到水拍埋头在土坯搭起来的破桌上匆匆抄写,忘了“文革”给他带来的折磨与苦难,用写《在河北厅里》的文艺笔谈一样的热情,在那里一条、一条地钻研。所不同的是当年洋洋洒洒地为文,而今是偷偷摸摸地写心得,还不知谁是此文的读者。
  水拍从干校回京以后,在家等着给他做审查结论,却不甘心无事可做,自己一个人就着手把毛诗英译的事捡起来。他的老友范用曾在一文中说,那时,袁水拍还靠边站,没有事干,一个人在家里推敲毛泽东诗词的英译文。叶君健在一篇回忆文中,也详尽地谈起他们恢复毛诗英译定稿工作的经过。叶说:“1974年秋天,袁水拍和我都可以开始自由行动。我们见了面,所谈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最后完成毛诗全部译文的定稿工作。”由于水拍的建议,他们二人还马不停蹄地一起去上海、南京、长沙、广州等地,向那里一些大学外语系的师生及有关人士,如毛主席的老友周世钊先生征求意见。回来以后,定稿小组的同志又汇集在一起研究修改,并请外国专家艾德勒一道对译文作了最后的润色,终于在1976年的“五一”节,由外文出版社正式出版了《毛泽东诗词》的英译本。
  1976年春,我曾经到弓弦胡同水拍的住处去看他。水拍不无高兴地对我说:毛主席诗词的英译,总算可以划个句号了。想不到水拍虽然是个做学问很勤奋,可以锲而不舍地力求将毛泽东诗词英译做到尽善尽美的人,在政治上却不是一个坚强得能开顶风船的人,到了这年的夏天,“四人帮” 掀起最后的恶浪漩涡时,他被卷走了。接着他被解职赋闲,再也没有工作了,只能在家研究一点古典诗词,写些评价李清照诗词的小文章。当然,他最不能忘怀的是他那马凡陀式的山歌,就在他生病期间,仍用当年犀利辛辣的笔调,写了五首讽刺诗,痛斥日本文部省篡改教科书,意图抹去南京大屠杀等侵华罪行的丑恶行为。这五首诗发表在1982年的香港《大公报》上,成了马凡陀最后的遗笔。八十年代初,胡乔木和周扬都曾传话给水拍,说他可以再做一点翻译作品的事情。可惜,那时他已重病缠身,1982年10月就逝世了。他再也看不到毛泽东诗词的新版本了,再也不能和几位大家一起,为新版本增加的诗词英译字斟句酌地反复吟咏推敲了。
  如今,毛泽东诗词英译定稿小组的乔冠华、叶君健、钱钟书几位大家、名家,也都先后相继仙逝离开人间,但他们一起奋力追求毛诗英译达到最佳境界的情景,却留下了令人永难忘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