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6期


我的父亲朱自清

作者:朱乔森




  今年,是父亲诞辰一百周年,也是他逝世五十周年。他生前始终不渝地追求“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渴望在中国人民血与火的斗争里,“爆出一个”独立、富强、民主的“新中国”。现在我们的祖国,虽然还算不得已经“理想”和“完善”;但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建设,又有了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比起旧中国,毕竟是巨大的进步,而且正在向着理想的目标步步迈进。对此,父亲也该含笑九泉,比较放心了吧!
  
  “我该算是扬州人”
  
  1898年11月22日,父亲生于江苏东海。这里是陇海铁路的终点,濒临着波涛万顷的太平洋。当时,祖父在东海做小官,几年后到高邮邵伯镇,还是做小官。父亲也跟着到了邵伯,住在一个叫做万寿宫的大院子里,这回,却是濒临着壮阔的大运河了,出门就是高高的河堤。
  在邵伯,还只有四岁,父亲就由父母启蒙课读;不久,又进私塾读书。“青灯有味是儿时,其实不止青灯,儿时的一切都是有味的。”父亲这样说,大概他少年读书时,并不觉其苦,而是觉得“有味”的。“一切都有味”,大概也包括在邵伯,他始终记得那里一条镇河的铁牛,他常被人抱着去看它,骑它,抚摸它。他还记得一位很好的朋友——江家振,他们坐在江家“荒园里一根横倒的树干上说着话,依依不舍,不想回家。”
  父亲六岁那一年,祖父又将全家搬到长江和大运河的交会点扬州,从此定居在扬州。父亲在这里读完了小学,又读完了中学,直到十八岁考进北京大学。得力于一位小学老师、一位中学老师的教导,启发了他对学习英语的兴趣;又得力于一位老先生,他在十三岁上做通了寓言文。这都是在扬州。我们家祖籍本是浙江绍兴,然而,正像父亲自己所说的:
  “在哪儿度过童年,就算哪儿是故乡,大概差不多罢?这样看,就只有扬州可以算是我的故乡了。何况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该算是扬州人的。”
  
  “风雨沉沉的夜”
  
  父亲的青少年时代,是我国民族危机极其严重的年代。亡国灭种的现实威胁,摆在每个中国人的面前。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年多,由于陪祖父养病,住在扬州的“史公祠”里,多次听到史可法英勇地领导扬州人民据守孤城、城陷身殉、宁死不屈的历史故事。父亲对这位民族英雄十分景仰,直到在中学读书那几年,还常到扬州城外的梅花岭去凭吊史可法的衣冠冢,写过多首凭吊的诗歌,可惜都已经散佚。他认为在列强蚕食、外寇侵入的危急存亡之秋,史可法的民族气节,是特别应当成为楷模的。他青少年时就酷爱吟诵诗歌,尤其酷爱文天祥的《正气歌》、《过零丁洋》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些音韵铿锵的诗句,由于他时时背诵,连身旁幼小的弟妹,都耳熟能详了。
  父亲感到了国家民族的危机,并用强烈的爱国之情面对这危机;但国家民族的出路在哪里,他还不可能看到。辛女革命前人们曾满怀希望,辛亥革命的失败使这希望破灭了,一时又看不到新的出路。这几年,是中国近代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之一。而我们家,祖父虽然在清末民初做过小官,却不喜积蓄。辛亥革命第二年,又被一个叫做“徐老虎”的军阀敲诈逼迫得几乎家破人亡,不得不卖去房产。1917年丢官后,家境便很快衰落下来。“烦忧着就将降临的败家的凶惨”,和“骨肉间的仇视(互以血眼看着)”,父亲感到当时确乎是“风雨沉沉的夜”,“前面一片荒郊”,“黑暗里歧路万千,叫我怎样走好?”他无力摆脱这种初次接触社会就尖锐感到的“在歧路中彷徨”的心情,就一心一意地刻苦读书。
  
  考上北大
  
  1916年秋天,父亲考上了北大文预科。当时的“国立北京大学”,是全国最高学府,尤其是1917年蔡元培先生掌校后,开展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不仅进一步使旧式教育向新式现代教育转变,而且由于提倡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在当时条件下,实际上为新文化、新思想的传播开路,更使北大在五四运动前后成了名副其实的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父亲正好这个时候在北大学习,对他追求“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的爱国思想的形成,对他的一生,都有重大影响。
  在北大文预科,父亲进一步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和英文等方面的训练。1917年夏天,北大特许报考文本科的学生可以凭同等学力参试,而无须预科毕业文凭,这样,父亲提前一年考进了文本科哲学门。他本名自华,号实秋,为了跟所憎恶的社会上种种腐败和污秽划清界限,勉励自己在困境中也不同流合污,就改名自清;又感于家境败落,弟妹幼小,自己1916年底又结了婚,自觉要尽快分担起家庭的责任,就必须进一步抓紧学习,自强不息,奋发进取;于是,借用《韩非子·观行》中“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的典故,改字佩弦。
  父亲始终保持了这次改名的初衷。他“闭门拼自守穷悭,车马街头任往还”(见《朱自清全集》第5卷,第253页),一直到死,都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在北大读书那几年,“实在太苦了”(见父亲1925年致俞平伯的信)。冬天,只有一床破棉被,晚上睡觉,要用绳子把被子下面束起来。为了买一本新版韦伯斯特英语大辞典,不得不当掉仅有的、正在身上穿着的大氅,那是结婚时祖父给他做的。父亲原打算过些时再筹钱赎出来,却始终未能如愿,多年后想起这件事,还不免有一种对祖父的负疚感。但所有这些,都不能改变他清白做人的态度。清苦的生活,倒使他对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人民的苦难,有较深切的感受。他从同情受尽压迫和屈辱的人民,终于站起来,向侵略和欺侮中国人民的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作了不屈的斗争。
  父亲也没有违背改字“佩弦”的本意。他不仅以四年时间修完了北大预科和本科原需六年学完的课程;不仅在以后拟定了无数个读书计划,一个一个地完成;而且以不到50岁的年纪,写出了约400万字的作品。勤奋、刻苦的学习和工作,占据了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
  1917年冬天;曾祖母去世,父亲回扬州奔丧,陪同祖父借钱才办了丧事。之后,父亲返校,祖父去南京谋职,至浦口车站分手。著名散文《背影》,写的就是这次分别的情景和。父亲当时的感受。
  
  反封建的文化启蒙
  
  通常所说的五四运动,包括新文化运动和反帝爱国运动两方面,父亲对这两个方面都积极参加了,可以说,他在北大接受了一次深刻的思想启蒙,还接受了一次准备把毕生奉献给祖国的思想洗礼。
  当时的北大,确实出现了新旧思想激烈交锋和百家争鸣的局面。在蔡元培主持下,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陆续被聘来校后,高举民主和科学两面大旗,在思想文化领域对以孔孟之道为代表的封建主义展开猛烈的批判,并提出种种改革的主张。另一方面,也有辜鸿铭、梁漱溟、刘师培、陈汉章等公开表示对孔教的迷恋和卫护。双方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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