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7年第4期


鲁迅三过香港

作者:陈漱渝




  1927年9月27日下午,鲁迅登上太古公司的“山东”号轮离开广州,夜半抵达香港,因为轮船需要上落客货,将在这里停泊一天半。在一般情况下,一天半的时间是容易消磨的,但鲁迅却有度日如年之感。细算起来,他经过被他视为“畏途”的香港,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第一回是这年的1月17日,他由厦门赴广州途中路过香港,照例停泊一宵。他住的是船上两人一房的“唐餐间”,跟他同舱的一位台湾丝绸商上岸去了,使他暂时得到了“独霸一间”的安宁。这天,给许广平写完信,已经是夜十时,他信步迈上甲板,只见月色皎洁,波面映出一大片银鳞;碧玉一般的海水,看去仿佛很温柔。香港好像一颗圆润的珍珠,在碧波间沉浮,在夜雾里闪光……
  是的,香港确曾是祖国襟前一枚璀灿的明珠,但是,鸦片战争之后,它却脱离了祖国母亲的锦衣云裳,成了“英人的乐园”。这里有不夜的城,也有难明的夜……历史严峻的结论是:落后,必然挨打;昏庸,岂能御强。民族自尊心极强的鲁迅每当想起这一切,近百年的屈辱就如同一根粗大的木杵,在痛捣他的肝肠。他当时不可能想到,二十一年后,即1948年10月,他的爱人和爱子正是经香港奔赴东北解放区的,他也没有幸运盼到香港重回祖国母亲怀抱的幸福的历史时刻。
  第二回是在同年2月18日。当时,香港这个畸形发展的都埠上空,弥漫着尊孔复古的氤氲。主宰这块土地的殖民主义者和寓居这里的遗老遗少,都跻跻跄跄地一齐祝圣。南朝《文选》中有这样的句子:“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清朝末年,反清革命志士曾集录这四句话来表达“驱除鞑虏”、“光复旧物”的决心。不料二十年后,这四句话却被英国籍的“港督”金文泰借用来鼓吹复古,“保存国粹”了。鲁迅懂得,殖民主义者之所以提倡“保古”,无非是希望中国永远是一个大古董,以供他们赏鉴。这虽然可恶,却不足为奇,因为他们毕竟是侵略者,而香港孔圣会的诸公也跟着鼓噪,则真不知是生着怎样的心肝!正在这时,担任《中华民报》总编辑并在香港大学任教的黄新彦博士,以香港基督教青年会的名义邀请鲁迅讲演。鲁迅欣然同意。他在许广平的的陪同下,带着不曾痊愈的脚伤,渡海前往香港。在船上,鲁迅遇到了一位心地善良的船员。他担心鲁迅赴港之后会遭谋害。为了使鲁迅不致无端横死,他一路上都在替鲁迅谋划:禁止上岸时如何脱身,到埠被捕拿时如何逃走,临时遇险可到什么地方暂避……鲁迅虽然觉得他未免有些神经过敏,却十分感谢他的好心。这位不知名的船员,不正是香港爱国同胞的一个代表么?他们生活的土地虽已被英国侵略者用洋枪大炮强夺,但他们的滚滚血脉仍然与祖国的心脏相通,与同胞的骨肉相连……
  鲁迅讲演的地点在香港荷理活道必列者士街51号的基督教青年会。讲演前,港英当局传讯了主办团体的一位工作人员,询问请鲁迅讲演的用意何在。后来又有反对者派人索取了四分之一的入场券,向主持者暗示这一部分“听众”并不单纯,妄图迫使主持者取消这场演讲会;如果不成,就把他们索取的入场券冻结起来,以达到减少听众入场的目的。但是,反对者的企图未能得逞。香港的青年文学爱好者和一些中年文艺界人士,纷纷冒着大雨前来听鲁迅讲演,把能容纳五六百人的青年会小礼堂挤得满满的,还有不少人一直站着听讲。
  鲁迅在香港共做了两次讲演:一次是2月18日,讲题为《无声的中国》;第二次是2月19日,讲题为《老调子已经唱完》。有的听众至今仍然记得,鲁迅身着浅灰色布长衫,穿一双陈嘉庚黑帆布胶鞋。讲演前在休息室不停地吸着廉价的美丽牌香烟,似乎是在为讲演“加油充气”。他讲话带有浓重的浙江口音,一般的香港青年听众很不好懂,原是广东人而又深刻理解鲁迅讲话神髓的许广平担任翻泽,把鲁迅的讲词活泼传神地译成粤语,所以听众精神非常专注,自始至终都保持了热烈饱满的情绪。
  鲁迅在两次讲演中,都尖锐揭露了殖民者提倡尊孔读经,利用僵死的文言文来禁锢人们思想以强化其统治的政治企图。在题为《无声的中国》的讲演中,鲁迅指出:中国虽然有文字,现在却已经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难懂的古文,讲的是陈旧的古意思,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大多数的人们不懂得,结果等于无声。试想现在没有声音的民族是哪几种?我们可听到埃及人的声音?可听到安南、朝鲜的声音?印度除了泰戈尔,别的声音可还有?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在以《老调子已经唱完》为题的讲演中,鲁迅特意提起蒙古人征服宋朝后,起初虽然看不起中国人,后来却觉得我们的老调子倒也新奇,渐渐生了羡慕,因此也跟着唱起我们的调子来了。现在听说又有别国人在尊重中国的旧文化了。他们哪里是真正尊重中国的旧文化呢?不过是利用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来统治我们这个民族。鲁迅的讲演,深为港英当局所忌恨。他们禁止香港各报刊登载鲁迅的讲词,交涉的结果,是删改了许多。香港的文学青年遗憾地对鲁迅说,香港的文坛实在太冷落了,万籁无声,好比“沙漠之区”。鲁迅却鼓励他们说:“就是沙漠也不要紧,沙漠也是可以变的。”
  鲁迅第三次来到香港,是在由广州赴上海途中。9月28日午后,两位穿深绿色制服的英属同胞,手执铁签前来“查关”。鲁迅携带的六只书箱和衣箱放在房舱里,另外十只书箱放在统舱。检查员驾到,使鲁迅感到不安,因为这些箱子被人翻动之后,重新整理捆扎需要大半天。事态发展果不出鲁迅之所料,脸色铁青的检查员将第一只书箱翻搅一通,松动的书籍便高出箱面六七寸了。这种检查法使鲁迅感到委实可怕:如果照此办理,十箱书收拾妥帖,至少要四五个小时。迫于无奈,鲁迅便低声问道:“可以不看么?”检查员也低声回答道:“给我十块钱。”鲁迅一时还不想献出十元一张的整票,便还价说:“两块。”协议没有达成,检查员又打开第二只书箱,如法炮制了一通,一箱书又变成一箱半。接着是一面检查,一面议价。鲁迅将价钱添到五元,检查员将要价减到七元,谈判又陷于僵局。结果,鲁迅放在统舱的八只书箱全被翻得乱七八糟,另两只未动的,是别人托带的东西。鲁迅正准备在统舱收拾乱书,检查员又到鲁迅的房舱去了。这回是由捣乱到毁坏:装鱼肝油的纸匣被撕碎,茶叶瓶上被铁签钻了个洞,装饼干的坛子封口也被挖开……最后还是迫使鲁迅掏出一包十元整封的银角子,检查员才耀武扬威地离开了这间烟尘陡乱的舱房。  1927年9月29日下午,鲁迅乘坐的“山东”轮终于在喋喋喧响的涛声中,离开了他视为“畏途”的香港。然而,鲁迅在香港播下的新文学种子却在生根、发芽、绽苞……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病逝。次日,香港报纸多刊出这一噩耗。《大众日报》盛赞鲁迅“不但是中国文坛的巨人,而且是东方弱小民族革命斗争的领导者”。同年11月11日,香港文化界发起的鲁迅追悼大会,就在鲁迅曾经发表讲演的青年会礼堂举行。会场正面挂鲁迅像,左右悬挂着写有“民族革命斗士”、“国际文学导师”的条幅。香港文艺协会敬献的挽联上写着:“光明与黑暗拼命的紧急关头为什么先生遽尔死去,为真理为自由当本着先生的倔强精神作进一步斗争。”香港大学学生会的挽联写的是:“青眼观人,白眼观世,一去尘寰,灵犀顿暗;热心做事,冷眼做文,长留海宇,锋刃犹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