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平心静气说黑窑

作者:笑 蜀




  黑窑善后似乎已到高潮。到了高潮,也就接近尾声了,似乎可以总结一下自己了。
  昨天鄢烈山兄写了篇文章,说他对黑窑事件并不震惊。看了文章,我得承认他的逻辑是对的。冷静想一想,黑窑事件。原本确实不应在我的意料之外。最早可能是在七八年之前,我就听说黑窑了。一个河南人告诉我,说他家乡附近有个砖窑,工人都是被拐骗来的,来了之后没有任何自由,连晚上睡觉,都要把衣服脱光交给工头看管才能睡,目的很简单,他们赤身裸体就没法逃了。他们每天劳动十多个小时,一分钱的工资没有。还说有几个想逃的被工头打死了,尸体拉出去埋在沙地里,埋得很浅后来还被发现了,但都没人管。那时我只是一个穷教员,很少与人交往,几乎没有任何社会资源。加上那个河南人自己也很恐惧,没有交代黑窑的具体所在。所以只是跟学法律的同事商量了一下,彼此除了叹息,都没别的法子可想。
  报上的黑窑报道,不是经常,但偶尔看到。那些报道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故事开了头,就再没下文了。老实说,我也没有追问的兴趣。为什么呢?慢慢地我就觉得平常了。
  这就是说,我已经逐渐麻木了,有了一种审恶疲劳。刚开始出校门,到北京一家杂志社,那时很冲动。因为到了北京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罪恶,那么多苦难。不断有访民找到我的杂志社。于是打抱不平,介绍了几个冤案给主流媒体,几个冤案居然也报出来了。但结果我发现。报道用处不大,地方政府开始会紧张一下,但媒体关注的时间总是有限的,只要地方政府拖得起,拖到媒体不再关注,地方政府就可以慢慢翻脸,苦主这时一点辙没有。这样一来,非但帮不上苦主,反而可能是误了苦主。媒体报道给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似乎解决问题有希望,事实上他们没有希望,他们早该撒手。但媒体给了他们幻觉,他们就更来劲了,更不肯收手,因此他们投入的、即浪费的生命成本更高。
  经历的这种事情多了,我就不再有当初的冲动,往往下意识地回避访民。回避不了的,就尽量把可能的现实告诉他们。让他们不要有幻想,劝他们早收手,早回家,早点恢复正常的生活。解决他们的问题需要无限的时间,但他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更可怕的,或者说最可怕的是,他们往往不只浪费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们甚至往往拖家带口,把自己该上小学、该上中学的孩子也带上,把孩子也完全耽误了。我曾经帮过的一个农妇,她的几个孩子就一直跟着她多少年风餐露宿。她的事情见报后,她好多次带着孩子到我办公室道谢。第一次见到她几个孩子时我真的太震撼了,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把孩子也陪进去?后来她再带孩子来,我能躲就尽量躲着她了。
  讲这些是什么意思呢?讲这些主要是想讲清楚一点,没有罗宾汉了。原子式的分散的个人都是卑微的,无力的,无奈的。要根除那么多苦难,这原本不是原子式的分散的个人的责任。原本不是原子式的分散的个人能够胜任的。
  北京几年,彻底粉碎了我的自大狂。我不再相信自己能帮上谁了。非但如此,我发现好心帮人有时反而起反作用。这个判断应该是大致不差的,我的朋友何三畏就正在印证我的这个判断。他也是热心肠地要帮广州的一个农民工,鼓励那个农民工要敢于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人家听他的,就把老板告上了法庭。到了法庭才知道,农民工告状成本巨高,3000多块钱的诉讼费,对白领可能不算什么,但对农民工可能就是半年的总收入。那个农民工咬咬牙交了这3000多块钱,却什么结果都没有,跟老板的关系却更激化了,更站不住脚了。
  维权就是走媒体路线,就是走法律渠道,斗争,对抗,这是我们很多知识分子固有的理念。不排除群体性事件这一套可能管用。但个体遭遇的不平,这一套基本无用则是可以大致确认的。基于这种认识,我渐渐地就生长出一种审恶疲劳,能不介入的苦难和不平,尽可能不介入。
  正是因为这种心态,当媒体最初报道山西黑窑事件时。我没太在意。《新京报》第一时间向我约稿,要我点评山西黑窑,我拒绝了,这种事早就不新鲜,我能说些什么?这就是我当时拒绝《新京报》的理由。但最终这件事还是激怒了我,我最终还是不能不发飙了。
  最早激怒我的是《新京报》的跟进报道。报道说,窑主仅仅被判15天拘留。直觉告诉我那是严重的刑事犯罪。起码涉及非法拘禁、强迫劳动、故意伤害、甚至故意杀人,怎么15天拘留就算了结了?当时我就把这则报道贴到了报社内部网,建议编辑部做头版。建议记者追踪报道——其实我这是马后炮,编辑部已经做了头版安排,记者也已经在火线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还承诺,如果本报报道出来,我力争做社评。
  很快本报头版就报道出来了。一气读完报道,一股血直往我脑门涌。奴工也就罢了,在我意料之中,我没想到居然还役使童奴。连几岁十来岁的孩子都下得了手,还有什么下不了手的?这种人不是畜生是什么?
  盛怒之下,当晚就写了《山西奴工事件本质上是一场叛乱》的檄文,可以说是一挥而就,从开笔到结稿也就半个多小时。写完了关机睡觉,打算次日投给“南都”评论版。但在床上睡不着,想来想去,南都再生猛也不可能发我这篇文章。既然纸媒发不出来,何不如干脆第一时间上网?
  因此从第二天起,几个大网站都有了我那篇檄文。我希望网上疯狂转载,我要首先把山西奴工事件的性质确认下来,那不是普通的事件,居然在文明时代还要复辟奴隶制,而且是比奴隶制更残忍的地下奴隶制,完全把人当牲口的地下奴隶制。这难道不是反文明、反人类的颠覆性事件吗?难道不是对我们公共安全的最高级别的威胁吗?所以我把它定义为一场叛乱。我希望尽可能多的网友读到我的这篇檄文,清楚事件的严重性。
  现在看来。我的目的是达到了。那篇檄文,以及我后来的另一篇檄文,几个网站的直接点击量加起来大概有50到60万,还不算大量的转贴。接下来的作用当然跟我这两篇檄文就没啥关系了,而只能归功于整个公共舆论。从定性为非法用工、劳资纠纷。到现在终于不能不承认是黑恶势力作奸犯科,不能不承认是严重的刑事犯罪,并且承认需要全国普查,这向前迈进的每一步。都是靠强大的民意、靠强大的公共舆论的直接推动。事件的真相不能说已经都揭示出来,离真相或许还很远。但就我们已经知道的来看,事件的性质已经是不容争辩了。山呼海啸的公共舆论尤其是网络舆论,已经摆明:谁要想在事件的性质上搞走私,玩花样,肯定无法完全得逞。非要一意孤行,很可能要把整个的信用赔进来。这个风险成本太高,所以,仅仅定性为非法用工、劳资纠纷的尝试。最终还是不能不放弃了。
  这么长时间舆论一浪高过一浪,总也平息不下去,这种景观是近几年少见的。以往每当舆论达到高潮,相应的措施马上会跟上来,舆论高潮马上就会平息。但这次不同。这次民愤确实太大了,是人都不会容忍。
  我们曾经是原子式的分散的个人,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处于分散之中,所以我们才卑微,才无力,才无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互联网成了最强大的粘合剂,正在把我们黏合在一起,把我们的现实生活也变成每个人可以互通互联的巨大网络。我们终于可以开始形成合力,我们终于开始有力量,我们终于可以影响我们自己的生活。可以部分地改变我们自己的生活了……
  山西黑窑事件还让我们明白了我们真正的处境。我们现在的所有进步,都只能是一种悲哀的进步,一种让人心酸的进步。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有这样的进步。所以即便是这样的进步,我们也需要花大力气去争取,决不可放弃。
  我们不求一定要达到一个什么目标,只求不断地推动,有一点点推动都是成就,都该高兴。用伯恩斯坦的话说。即运动就是一切,目标是无所谓的。无所谓目标,也就不容易失望了。就这样做一头老黄牛,不急不躁地坚韧地拉车,拉这辆有着几千年专制历史的老牛车。或许这辈子根本到不了终点。那没关系,那就慢慢享受过程吧,拉着,并且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