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文学爱好者”斯大林

作者:侯志川




  我是文革前读的小学和初中。我们那时候学习的“世界文学”实际上就只是苏联文学。记得苏联作家中的“夫”特别多,什么吉洪诺夫、法捷耶夫、西蒙诺夫,一大堆。《日日夜夜》、《青年近卫军》、《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那时候是读了一遍又一遍。有一篇课文的开头我现在还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勒那河从上游流到这,河身特别宽,靠左岸的一边是沙滩,水很浅……”只是不记得这篇课文的题目和内容了。人到中年以后,看的东西多了,这才觉得以前奉若神明的“苏联文学”并不是那么了不起。它们的内容大都是狂热歌颂斯大林,歌颂引来巨大灾难的“农业集体化”或是疯狂的“肃反”。艺术水平也很平庸,有的简直就是粗制滥造。
  但不能说苏联时代就没有杰出的伟大作家。事实上也不少,很奇怪的是他们当中几乎没有“夫”,例如巴别尔、曼德尔施塔姆、左琴科、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等,他们的作品经受了时间的考验,至今仍具有巨大的影响。由于这些天才作家直面斯大林时代的残酷现实,大都遭遇坎坷,受尽了磨难,有的被枪毙,有的被关入集中营。
  独有一个带“夫”的肖洛霍夫,他的巨著《静静的顿河》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十月革命时期布尔什维克红军的黑暗面,与歌功颂德的苏联“主旋律”完全背道而驰,按说也应该打入阿鼻地狱,却意外地得到了斯大林的保护,使它成了苏联文学的“名著”。我一直对这个“反常”的事实疑惑不解,直到读了蓝英牟先生新近出版的《历史的喘息》一书,才算找到了答案。“以历史材料为依据写成的《静静的顿河》便记录了1919年1至3月红军在顿河地区滥杀无辜、挑唆外来居民同当地土著哥萨克冲突以至大批消灭哥萨克的罪行。”
  这样一部“恶毒攻击”的小说之所以受到斯大林的格外青睐,并不是斯大林特别欣赏肖洛霍夫的才华,欣赏小说的“艺术水平”,而是出于特殊的政治目的,为了“揭露”和打倒他的死敌托洛茨基。因为红军在顿河地区的行动恰恰是托洛茨基领导和指挥的——“肖洛霍夫对红军过火行为的揭露、抨击很合斯大林的心意,对消灭托洛茨基余党有利”,于是斯大林就选中了肖洛霍夫。肖洛霍夫在创作和出版这部小说时冒了很大的风险,有人甚至“检举”到了斯大林那里去。
  但最后的结果完全出乎检举者的预料,肖洛霍夫有惊无险,反而从此进了“保险箱”,谁也把他没奈何了。于是就成了“歪打正着”的一个少有的典型。
  现在经常在文献中读到“斯大林关心文学”的例子。比如他批准文学杂志增加页码,又比如他亲自操作“斯大林文学奖”的颁发。他一方面忙于签发对老布尔什维克们的死刑判决书,同时又真的是在“百忙中”抽时间读了大量的小说、诗歌、剧本,说他是“文学爱好者”确实不算夸张。遗憾的是这位独掌大权的“文学爱好者”并非真正“热爱文学”,而是把文学当作了在他手中任意摆弄的政治工具。正如蓝英年先生所指出:“斯大林文学作品读得很多,但艺术品位不高,总是从政治角度看文艺作品。”
  有时候他需要这个“工具”为自己树碑立传,于是就奖赏一大批平庸的作家,对任何“不听话”的作家则予以残酷打击直至关监枪毙。有时候需要“工具”去打杀他过去的同志和战友,他又可以大胆地批准放行一点真正的杰作。文学作品被他看中绝不是因为“杰出”,而是“有用”。对平庸者而言,“有用”当然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崇高“荣誉”。但对于真正的天才,这种“有用”难道不是一种无比的亵渎?
  如果说斯大林是世界现代历史上最可怕的“文学爱好者”,应该不是夸张。
  [邵建华荐自《当代杂文》2006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