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宿命的悲哀(外一则)

作者:王 蒙




  王蒙先生简介
  当代作家。河北南皮人,1934年10月生于北平。上中学时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城市地下工作。194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由此被错划为右派。1958年后在京郊劳动改造。1962年调北京师范学院任教。1963年起赴新疆生活、工作了10多年。1978年调北京市作协工作。后任《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共中央委员、文化部长等职。
  
  凤姐睡了,梦见了秦可卿,秦氏是临死了来托梦。秦氏讲的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普遍规律,是登高必跌重,树倒猢狲散的可怕前景。
  类似的思想在书中不断出现,这是《红楼梦》的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再发展一步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虚无主义。《红楼梦》是一部交响乐,有快乐的青春快板,有缠绵的二重奏,有叮叮当当的民间舞曲,有如诗如画的行板,有苍凉的从大荒山到寺庙神佛的打击乐,尤其是不断地有这个亏溢规律,树倒人跌,最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主题出现。
  封建社会的一个王朝又一个王朝,一个家族又一个家族,一个人物又一个人物,盛而衰,兴而亡,否极泰来,周而复始的实例太多了,只能被解释为宿命。宿命是无法解释更无法避免的,人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早做预应方案,留有余地,略略减轻一点命运的打击而已。
  这样的思想中国古已有之,但也有另外的思路。既然人无百日好,花无十日红,那么有权力、有机会不用,过期作废,于是一旦得势便更加疯狂放肆,直如亡命徒一般。
  问题是这么伟大的主题思想为什么要假秦氏之口说出?《红楼梦》对于秦氏着墨并不算多,但是上下没有人不喜欢她,宝玉又是在她房里神游太虚境,而且警幻仙子之妹名为可卿。整个对秦可卿的描写如妖如仙如神如幻,如自天降,如归太虚,来无影去无踪,令人狐疑困惑不已。
  在众多真实可信,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人物中,出现个把不知就里,摸不着头脑的人物,不仅不觉突兀,反而感到了灵动的神秘。能解释出这个人物的来历固然好,如刘心武认为她是一个有特殊政治背景的大人物;解释不出来也许更好,世上不但有朦胧诗也有朦胧人物也。
  
  管理的潜暴力实质
  
  凤姐到了宁国府,先说上一段: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行半点儿,一律清白处置……
  这是凤姐的管理学,丑话说在头里,勿谓言之不预,与其令人爱戴,不如令人敬畏。这段话还说明,管理是令人讨嫌的,无政府主义才舒服。虽然不能说很全面,凤姐的认识是有道理的。
  然后她调配劳力,叫做拨拉得开。这里又有一种说法,叫做管理的任务绝对不是事必躬亲,而是善于用人分配人,合理分工,大家一起去做事或者指挥旁人去做事。
  然后她列出时间表,卯正二刻(6:30AM)点卯,午初二刻(12:30PM)领牌回来(汇报进行情况),戌初(8:00)凤姐巡查。凤姐并要求一切按钟点进行,她已有严格的时间观念。时间是一个重要的指标,没有时间限制的安排等于没有安排,没有时间规定的计划等于没有计划。
  果然,次日有一个分管迎送亲友的人迟到,凤姐下令打二十板并罚扣一个月的钱粮,从此宁府中人知道了凤姐的厉害,个个兢兢业业,不敢偷懒。
  凤姐的处罚依今天标准来看也够厉害的。什么叫厉害,什么叫“威重令行”,就看管理中潜暴力的含量。
  所以即使并非正式的管理,也要动手出手,绝不含糊。在《红楼梦》的第四十四回,凤姐忙于过生日,贾琏趁机与鲍二家的“乱搞”,一个小丫头为贾琏放风,见了凤姐就跑,凤姐反应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二门上的两个小厮进来,拿上绳子鞭子,把……小蹄子打烂了”,然后起掌神速,左右开弓,把小丫头打得两腮紫胀,并威胁要撕烂了嘴,用红烙铁烫嘴,接着拔下簪子戳嘴,靠肉刑取到了口供。对后面一个花言巧语的丫头,也是一巴掌打得她一个趔趄。
  至少在彼时的大观园,敢于用暴力,该出手时便出手,是凤姐顶用、有作为的一个标志。反过来说,又是凤姐终于败落的一个根源,她树敌太多了。
  [任法花荐自《重庆晚报》2005年7月13日、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