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要争理不要争气”

作者:何满子




  梅志大姐溘逝后,一个月过去了。这些日子我几次想写文字以寄哀思。但悼念文字应表彰死者的潜德,我却实在无能精当地描述她,哪怕是她的卓越人格的端倪。虽然上世纪50年代初,我就在老友贾植芳处结识了她,至此已逾半个世纪,近二十多年来更有不少会晤和通信,应该说所知不浅,可是她的一生太繁复太不平凡了,一篇简短的文字的确无能为力, 我只能感叹自己的低能。
  那么,让我来复述我所信服的两位熟人对她的评价吧。
  一位是已故的聂绀弩。上世纪80年代初,我去看望老聂,正好周颖大姐在和梅志通电话,于是谈起了她。绀弩只给出两个字的感叹:“天使!”我想这是老聂有感于梅志对胡风堪称自我牺牲的付出。另一位是诗人彭燕郊,他曾激动地说:“现代中国有三位伟大的女性:宋庆龄,何香凝,第三位是梅志。”这话的意思是说,她们都是以全生命捍卫了自己和丈夫同心同德追求的事业,历尽艰辛而矢志靡他。
  梅志的前半生当然也很不寻常,但在当时还不太特异。她在中学肄业时就追求革命,参加反对国民党的进步活动;1932年到上海参加“左联”,因追求文学和胡风相识,并终于结合。抗日战争期间,她默默襄助胡风办《七月》、《希望》等刊物,并进行诗丛、文丛的编校,竭尽辛劳。
  她本人从1934年发表《受伤之夜》后,创作之志不懈,先后出版了《小面人求仙记》、《小红帽脱险记》等颇有影响的诗体童话。其间还因战乱和反动政府的迫害而流离播迁,和胡风分处时还要独自承担教养儿女的责任,艰辛可想。但这些比起她后半生的遭遇来说,就简直不算什么了。
  1955年5月,骇人的“胡风反革命”冤案爆发。由于参加抄录胡风写给中央的“三十万言书”,梅志和胡风同日被拘捕,分别关押。直到1961年,梅志母亲病故,儿女无人照料,梅志才以“免予起诉”的谳词被释放;而胡风这名“首犯”,则鬼画符地画了一通,判了14年徒刑。
  梅志四处奔走,终于在1965年被允许到秦城监狱探望胡风。此时距离冤案爆发已经十年。整整十年,梅志与胡风人世相隔,音信杳无。梅志晚年回忆了当时这一深情而苦涩的重逢。二人做了简短问候之后,在一名干事的监督下,梅志说:“你要好好地加强思想改造,争取早回家呀!”胡风反问:“你说我应该怎样改造?关在独身牢房里能改造好吗?”眼看胡风耿直的性格就要发作了,梅志十分痛苦为难。胡风突然转变话题,说自己在狱中默吟了许多诗,都是给梅志和孩子们的。其中有一首给小儿:“心纯如眼亮,稚子净无猜,晚饭刚刚吃,前门急急开;不知刑警到,当做客人来……”这正是十年前夫妇俩同时遭到拘捕时的情景。
  1965年年底,胡风被释放回家,但在两个月后,又被公安人员押赴四川成都安家,作为家属的梅志同时被遣。
  不久,无法无天的“文革”到来,胡风被判“无期徒刑,不得上诉”,先后押赴芦山劳改茶场和大竹四川第三监狱服劳役。梅志原是“免予起诉”的公民身份,为了照顾被折磨得体弱不堪的丈夫,也只得去作“伴囚”。其间,1967年11月由芦山茶场遣至大竹的一次,胡风是单独被押送走的,梅志独自留在芦山。直到六年后的1973年,因胡风身体被拖垮,又且精神分裂,梅志才又被遣至大竹“陪囚”。
  比起1965年的重逢,这一次更为惨痛。那时胡风委顿不堪,严重智障,梅志简直认不出他了,他“佝偻着背,看去比我都矮了”,早已没有了过去的神采,一认出梅志,胡风就跪下来用哭声说道:“我快要死了!我对不起你呀!……”难以尽述梅志当时的悲痛与绝望,但此后,正是她以妻子和战侣的爱,才把胡风拯救复苏。
  这十多年的炼狱生涯,身心所受的荼毒,实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梅志在冤案平反后,陆续发表了《往事如烟》、《伴囚记》等纪实作品,作了回顾。这些作品不仅诉述了自己的悲剧性遭遇,也折射出了荒谬时代的历史色相。 梅志晚年还写了《胡风传》等作品。这些文字和她的性格一致,平实朴素,毫不渲染,更绝少怨悱。正如她的一句口头禅:“要争理,不要争气。”
  这是一个多么正直、善良和宽容的人!她伟大得那么平凡,坚强得那么温存,矜持得那么谦抑,璀璨得那么平淡!如依聂绀弩所赞叹的“天使”,则是不露光轮的天使;如依彭燕郊所称的“伟大女性”,则是敛尽光芒、归于平淡的伟大女性。
  这便是令人敬仰、令人永远怀念的梅志——一个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