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戒“红”

作者:王 晖




  
  戒烟、戒酒、戒赌之类的事,在世间都常常听说,独有这戒“红”,过去还真是闻所未闻,今番写出,并非独创,乃是刚刚阅读一组忆叙俞平伯事迹的文章时获得的。
  奇文共欣赏,何况这些文章又正在手边,姑且做回“文抄公”,也好让至今尚未听说过戒“红”一词的读者增广见识——
  在新加坡文化学术协会1989年10月版的俞平伯《重圆花烛歌》中,收载俞平伯的表弟并内弟许宝骙撰写的跋文,间有文字曰:
  1954年平兄因其“红学”观点而横遭批判,余惶惑之余无以相慰,只劝其深自检讨而已。吾姊间接遭难,其心情沉重不亚于当事人。事后多年犹有余悸。平兄一不嗜酒,二少吸烟,均无足戒,吾姊唯劝其力戒谈“红”……
  这便是戒“红”一词的由来。而从中可见,力戒谈“红”,则是戒“红”的主要手段。至于俞平伯及其家人如何力戒谈“红”,在1986年香港《明报月刊》第三期上,刊有唐琼所著《俞平伯往事如尘》一文,对此作了详细阐释:
  (《红楼梦研究》)被批判之后,俞夫人怕极了。她爱《红楼梦》,但也恨《红楼梦》。而俞氏本人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红学家”,只说小时候读过这部书。他又说:“她(俞夫人)并不赞成我研究《红楼梦》,而且对我研究《红楼梦》本身就不太佩服。”……(于是,此后漫长的数十年间,)在俞府,可谈唐诗宋词、论语左传,甚至古今中外,惟独禁谈《红楼梦》。
  明明是曾下苦功研究《红楼梦》,并对“红学”发展起过积极推动作用的人,却偏偏要轻描淡写地对人说只是“小时候读过这部书”;明明是在《红楼梦》研究领域取得开拓性成果,被世人公认为一派红学宗师,却偏偏要对人说连最知己的妻子也不太佩服自己的研究成果。一个将“太虚幻境”阐释得头头是道的人,面对现实世界却一筹莫展。既然这场批判运动初始已明确了斗争基调:“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评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那么,俞平伯只好“举手投降”了。《红楼梦》一书于乾隆年间先以抄本形式流传,继而付梓刊印,传布极速:乾隆朝时“几于家置一集”,嘉庆朝时则是“家家喜阅,处处争购”,竟至形成“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的优美世风。
  对这部被称为“天地间最奇最妙之文”的研究,这时也成了一门淹博高雅的学问:“红学”。孰料此书问世两百年后,我们这泱泱文明古国内尚有一个挚爱《红楼梦》的家庭,只因不堪社会政治压力的重负,竟然举家禁谈《红楼梦》——于此,亦可见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的“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对俞氏及家人精神压抑之巨且深。
  作家张贤亮之母与俞平伯之女情分昵近,曾长期住在俞家。张“平反”后,每抵京华,亦喜投宿俞宅。深更半夜,睡在俞平伯隔壁房里的他,总听见老人大声说一些听不清的话语,有时几达狂吼的地步。俞平伯归道山后,张贤亮著文悼念,对“外公”俞平伯屡屡出现的严重梦呓症状,曾大发感慨:“读平伯公过去的文章,潇洒悠远而富朝气。后来正如众人所知的,竟也被磨损得和一个普通老头没有两样。外公平伯公深夜的狂吼,是不是也表现了一点点自己尚余下的不平之气与不甘心呢?”
  呜呼,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而士林噤声,纵然心头郁积万语千言,也惟有留在梦中呐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