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毛泽东时代的邵燕祥

作者:鄢烈山




  此前,邵燕祥出版过《沉船》与《人生败笔》两书。前书是作者在反右派运动中经历的实录,后书收录的是作者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有关材料,是一些具有物证性质的历史档案和准档案性文献。与《沉船》、《人生败笔》的片断性、专题性不同,这本《找灵魂》相当完整和清晰地再现了一个作家“从文学写作的追求与失落人手,却发现了一个整个人格扭曲蜕变以至丧失良知的轨迹”,它是一份极具“考古”价值的知识分子改造史的个案。
  已有的个案性反思作品,主要有三类。一是以巴金的《随想录》为代表的忏悔性作品,夹叙夹议,自我审视兼审判,“直指人心”;二是以顾准为代表,接通晚年的陈独秀,是“理念型反思”;三是以韦君宜的《思痛录》为代表,上续瞿秋白的《多余的话》,是“感受型反思”(关于顾、韦之说参见王彬彬《从瞿秋白到韦君宜》一文)。邵著《找灵魂》与上述三者都有所不同:偏向于“感受型”,给我们提供了相当翔实的感性材料,也有作者提纲挈领的自我剖析,独特之处却在于它的编年体、实录性,有一种裸裎示人、见仁见智的“化石”价值。
  幸耶否耶,作家邵燕祥的前半生,恰好与毛泽东时代相始终。早慧的邵燕祥1933年出生, 1945年小学未毕业就开始文学创作;1946年开始在报刊发表作品,写诗写散文写剧本写杂文。 1946年12月27日在《世界日报》发表署名“燕祥”的杂文《为清苦教师请命》,俨然共产党领导下的学生运动的健将。而正是在1945年,中共 ?七大”确定了毛泽东的领袖地位,并把“毛泽东思想”写入党章,标志着中国现代史进入了毛泽东时代。这一时代历经“战后三十年”,到1976年随着毛泽东去世而结束。1978年的邵燕祥,已历经了1957年“沉船”的劫难,在“右派”之后特别是“文革”的日子里凄凄惶惶地留下了怨无可怨悔无可悔的“人生败笔”,“揽镜见脱发”之际,心境该当如何呢?
  毛泽东去世的前5日,作者有《无题》诗一首抒怀,道是“半生追日讵云妄”?直到1977年6月 5日,作者仍不无深情地为“毛主席纪念堂”写下了《献诗》:“倾心诉说毛主席的恩情,/毛主席的丰功伟绩……”(见本书最后一篇附录的手稿),可见,毛泽东时代的邵燕祥,的确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毛泽东思想“改造”成功的范例。正如作者在本书《引言》所说,自己“历时三十年,从怀着某种叛逆精神及自由主义、浪漫主义的幻想和激情投身革命始,中经自愿和强制的思想改造,到1976年毛泽东逝世时,已经习于以毛泽东的是非为是非,难道不是体现了以毛泽东思想改造一个个体的胜利吗?”
  邵燕祥将自己30年间的经历命名为“找灵魂”。这个“灵魂”的正解出自毛泽东:“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对文化工作者来说,就是让自己的一切文化活动“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自觉地做党的驯服工具,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齿轮和螺丝钉。寻找这样一个“灵魂”的过程,就是批判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克服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等一切非无产阶级思想作风,与工农相结合,自觉接受思想改造的过程。而所有这一切,在那个时代,归根结底就是要以毛泽东的是非为是非。从这本“私人卷宗”展现的心路历程看,这个过程经由朴素的正义感,中国人自古就有的英雄崇拜和领袖崇拜,添上集体主义、组织纪律性、阶级性、“党性”这些润滑剂,发展到盲信盲从与自我贬抑相结合,进而达成脱胎换骨做“新人”的目标,其实是十分自然的。作者 1947年写小诗《钉子》,痛斥国民党政府箝制思想,呼唤言论自由,那是发乎自然,出于一个文化人渴望表达的本能。1948年在《观察》杂志上发表《币》,揭露“满嘴上天官赐福,一肚里男盗女娼”的蒋家王朝,是“说大话,使小钱儿”,诅咒“这样的官家,溜了崖儿”!那也是来自生活的真情流露。战后,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提出建设一个和平、统一、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中共在当时的政协会上阐述“政治民主化”与“军队国家化”的关系;而蒋介石政权则坚持一党专政、特务治国、敌视异己,不管民众死活。两相对照,人心向背,如百川之赴海。正是在这样的思想政治背景下,天翻地覆的1949年,作者写下了《第一只船》,衷心地歌颂毛泽东;写下了长诗《伏尔加河之歌》,热情地为斯大林祝寿。进而,自觉学做新中国的新人,进行“自我批评”,希冀尽快“革命化”、“无产阶级化”。于是,有 1953年入党后的《心中的话》:“党,我要永远听你的话……做你所要做的一切事情。”而“把一切献给党”,则包括“怎样战胜敌人,/又怎样战胜自己”,即阶级斗争、自我改造这两个方面……邵燕祥作为“从旧社会过来的”而不是从解放区过来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找到了“灵魂”——一个没有自我的“灵魂”。在经过反右、沦为“反动派”之后,任务更加“明确”了,那就是消除心底不时冒出的不认罪不服气的困惑,对党的处置给出合理化的解释,从自己“灵魂深处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挖根源,不断检讨何以堕落为“右派”,加强改造,争取重返革命队伍。在这样一个“找灵魂”的过程中,作家的“政治觉悟”果然提高了。1950年代初期,经过短暂的彷徨,随即定下神来找到了感觉,写政治性诗文,自觉配合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作者在本书1966~1969年的“幕间词”中写道:“‘欢呼工人阶级进入上层建筑’的《千秋岁引》,怒斥‘新沙皇’侵犯边境的《珍宝岛纪事》,也都写得很投入,这是‘为政治服务’的继续实践;这个原则从50年代就已经深入我心,我几乎只是从为政治代言中感到愉悦,我是相当地‘政治化’也就是‘工具化’了,哪怕早巳被政治权威所弃置。”
  “政治化”即“工具化”即人的异化,这个所谓“找灵魂”其实是失灵魂。失去人的主体性,失去了丰富多彩的人的个性,也就是说失去了人之为人的灵性与尊严,这样的“人”还能叫人吗?只能是行尸走肉或机器人。
  早在1930年代,知识分子出身的中国共产党人瞿秋白在他的自白录《多余的话》中就说了;“相反的,我正是一个最坏的党员,早就值得开除的,因为我对中央政策不假思索了。偶然我也有对中央政策怀疑的时候,但是立刻停止怀疑了,因为怀疑也是一种思索,我既然不思索了,自然也就不怀疑。”这里,他既阐述了怀疑与思索的关系,也明确表达了不假思索(即工具化)不配做共产党员的观点。而一个人要怀疑要思索,必须有独立的人格与自由的意志,也就是说要有自己的“灵魂”。邵燕祥说自己到晚年才发现“只有自由思想、自由意志、独立精神、独立人格,才是一个人的灵魂”(本书《解题》)。如此说来,邵燕祥这个私人卷宗所展示的“找灵魂”,真是一场历史的误会,“想走进一个房间,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他说,“历史不仅属于过来人的记忆,也会成为后来者的镜鉴”,希望人们像陈寅恪说的那样“温旧梦,寄遐思”。这当然是“但愿如此”。人们从此不会再打着“找灵魂”的旗幡放逐“灵魂”了吗?瞿秋白的醒悟曾遭切齿诅咒,有此前车之鉴,我们还不可过于乐观。这也是作者甘愿以自身作标本供世人解剖的用意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