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不明白权
作者：黄一龙
且慢笑话。你当然可以对这样那样的人的事不明白，甚至可以对一切都不明白，当个绝对白痴都无人阻挡。可是条件是你不要说出来，不要表示自己的不明白。
你问，我偏要说出来表示出来，又能把我怎么样?
那么请问你怎样说出来表示出来?
说出来表示出来是通过提问：“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很好。而且我告诉你，当你这样表示的时候，实际上你是受到毛主席语录的保护。他老人家说过：“共产党员对于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都要经过自己头脑的周密思考。”他说的虽是“共产党员”，但是显然并非认为这是共产党员的特权。此话的重点在于“问一个为什么”即表示自己的不明白，而且它是可以施于“任何事情”的。
可是你对某人某事“问一个为什么”，就是表示你对其未抱绝对相信的态度，就是表示怀疑。对“任何事情”都表示怀疑，就是“怀疑一切”。
也不用害怕，“怀疑一切”还有另一伟人提供保证，此人就是马克思。马克思爷爷在他被问及“你最喜爱的格言”时，明白无误地说，他最喜欢“怀疑一切”。
现在的问题就在，表示你的不明白，问个为什么也罢，怀疑一切也罢，尽管甚至受到最伟大人物的保护，你的权利仍然是不确定的。就是说，你未必有权表示自己的不明白。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它的意义你该明白；“他是人民大救星”，其义也不艰深。可是这两个意思合在一起，并且编进歌里一个接一个地唱起来，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大救星”是不是等于“救世主”呢?如果等于，那么究竟因为投有救世主所以就不该唱大救星的歌呢，还是因为确有大救星所以需要改唱“从来就有救世主”呢?如果不等于，大救星是有的，救世主是没有的，那么二者该怎么识别呢?你明白吗?
我敢断定你不明白。但是你表示过你的不明白吗?有任何人表示过他的不明白吗?
我自已就从来没弄明白过，可是长期以来一开大会我就照唱如仪，从来不敢表示我的不明白。须知在那个时期，谁要是敢于公开表示这种不明、白，谁就犯大逆不道之罪，谁的脑袋就极有可能搬家呢!
你想必还记得，当时“革命大批判”的靶子之一，就叫“怀疑一切论”。怎么能怀疑一切呢?领袖你能怀疑吗?主义你能怀疑吗?指示你能怀疑吗?决议你能怀疑吗?这样设问，它的前提当然是领袖不能怀疑，主义不能怀疑以及其他等等，“怀疑”和“问个为什么”的对象，已经不是“一切”和“任何事情”，而是“一切或任何事情减领袖减主义减其他等等”。因为领袖的正确主义的正确是天生的是先验的所以毋庸怀疑所以无需，提问所以不可问个为什么。所以那时几乎所有的“学术论文”，在论述到终极的“为什么”时，总是“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如果你居然还不明白居然还要表示你的不明白，你就是别有用心就是阶级敌人就该全党共讨之全民共诛之。至此，你的“不明白权”就被没收了。
可是事情一到不能“问个为什么”的时候，理性也就止步，进入迷信领域了。凡是不能在理性的法庭面前证明其存在的理由者，就，定要借助于迷信，借助于不准“问个为什么”，借助于剥夺“不明白权”。所以作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毛泽东，‘鲜明地倡导和马氏所谓“怀疑一切”同调的“问个为什么”；而作为犯了“晚年错误”的他，却无限欣赏起“相信领袖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崇拜领袖要崇拜到盲从的程度”了。这后一原则，就是在中国取消“不明白权”的理论根源。拨乱反正多年了，这个理论早已遭到批判，那么“不明白权”是否也回归民间了呢?
我舶印象是，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但是并未完成。至今仍然存在的所谓这样那样的“禁区”，所禁者何?说到底，就是禁止人们“问个为什么”，禁止人们表示自己的不明白，其结果自然是禁止人们明白。所幸这种禁区，确有日渐缩小之势。而任何一个不能“问个为什么”的问题，一旦从禁区内解放出来，很快就能使人从不明白到大明白。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多次出现的“思想解放运动”，其内容不过是这个或那个“不明白权”被释放出来。“不许分田单干”是十一届四中全会的决议，而“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道理是不能问个为什么的。一到可以问了，也就得到思想大解放。以后相继又有“绝不能搞商品经济那一套”、“绝不能搞市场经济那一套”不能问个为什么，以后可以问了，乃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社会主义也有市场”的答案，于是又得思想大解放。凡有这种那种“不能搞……那一套”的规矩，一旦准许问个为什么，均该取得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之效的。如问至今我们究竟还有多少思想尚待解放，只须查查究竟还有多少问题不能“问个为什么”，就清楚了。
作者曾经作过一段“外事工作”，和来访的老外打交道。某日有一国际友人问我，“你们中国怎么有那么多的思想解放运动?它要搞到什么时候才得完?”我敷衍说思想解放是永远需要的嘛云云。其实仔细想来，思想解放而成“运动”，的确很有中国特色。不然为何其他各国都没有这个运动，难道全世界老外都是绝对白痴，他们的思想都不解放吗!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更应该是这样的：待到所有同胞对所有问题都可表示自己的不明白，都有权问个为什么的时候，中国的“思想解放运动”就该完成了。
附记：本文刚刚写完，见山东工人作家唐春样写当年他为要求“总结‘文革’教训”而被地方当局非法拘捕的经过， 当他请问为什么连毛主席的，著作都不让他在监内阅读时，监方答道：“妈的，你有十万个为什么还是有二十万个为什么?告诉你，到了这里不能问为什么，说不能看就不能看，一切听政府的，不老实政府处理你!”这当是当年人民不能“问个为什么”的又一种形式，或者是其极端形式，补充在这里备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