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疆域

 

铁锈般的空气,固执的树杈,
阳台堆积酒瓶、纸箱、旧家具,
木头已朽多日,占据可能的角落,
老鼠“吱吱”的叫声白天也可以听到。

忍冬不忍这样的沉寂,
冬天太暖,人们放松警惕。
小女儿数着落下的树叶,
从阳台到地面,飞翔的高度有九尺。

她的视线不可能射穿前面的楼层,
天真的眼睛寻找另一个对称的母亲或孩子,
而我的视力远远不及想象,
我知道山顶的温度,像一块烧焦后的岩石。

习惯睡觉的人对死亡也习惯,
死亡习惯在冬天大摆酒宴。
树的行列预示一年的终结,
新的一年在流行色的预测中

将呈现白色。中庸的白色,儒家的白色,
易于抹杀,修成正果。
一滴无名的泪使一匹布惊骇,
一滴黑色凝固的血在马路上说明不了什么?

一个遗失了主题的下午,
同时也忽略了细节。汽车没有狗的鼻子,
它习惯了以更大的声音“汪汪”乱叫,
罩住那弱小、清晰的一个……

这不是一个人、一株树的泪水,
冬日容不下这样多的柔情。
往年的冰棱,今年房檐还没有悬挂,
那没有悬挂的冰棱足以刺痛我的心呵!

沿着五百里风雪过后的道路,
我看见草的遗骸,庄稼的尸骨,
天堂白色的书皮上,一群乌鸦,
写下的黑体字:

越过冬季,还是冬天,
四个季节联名抗议暧昧的节气,
在打着哈欠、牙齿、眼泪和鼻涕的书信里,
秋天、春天、夏天和冬天携手在荒野上死去。

冬天不老,西红柿、橘子、苹果,
街面上诱惑人的记忆。
孤寂的老者,火炉里闪现的各种念头,
残留的灰烬同样复活事物的原貌。

树木脱得净光,赤条条扎人的眼,
它们在寒冷中沐浴,用雪、风的刀片擦身子。
泥土不再有腾飞的愿望,
在故乡流亡的人没有故乡。

每一天,新面孔套旧面孔,如果面孔像树皮,
可以替换,我会惊讶时间的手术师和树的反作用力。
在自然界伟大的背离中,
我只展览棉衣、裤子、皮靴和手套。

光秃秃的马路,我等你,
等你手套里的手,拨亮我身体的烛火。
一星期的晦暗不算太久,外省的天气
是否有阳光?

你住在高山上,那里宾馆阴冷、潮湿,
除了服务员面模似的表情,
还要耐受会议的冗长。
七个下午,汽车一辆辆树尖上消失;

七个夜晚,在年终工作报告中应该写多少行?
西伯利亚的寒流挥师南下,个人的抵抗
只在意识中增强。最末一节车厢内,
我梦见你苍白的嘴唇和紧缩的臂膀。

白菜、红薯、胡萝卜和番茄,
自由市场上甩买,葱的鼻涕,
有时会通过青色导管
流经我们身上。

让我们流泪的气味是医治怀乡病的良药,
城市收缩、胀痛的胃里,土豆比石块还要坚硬
冬天借助个体的胃分散、贮存这一切,
在营养不良的农民手里,我们夺取最后的养分。

我们是些有罪的人,
手提的篮子是胃口,不是《圣经》。
当某些忏悔的念头篮底萌生,
整个市场墓地一般宁静……

没有沾土,除了强力,
阴森可怖的树影摆动躯体,
风会吹灭烛火,拿走你的氧气,
会的,甚至不是风。

夜晚扁平的魔术师的脸上,
许多未曾谋面的星辰闪烁另一个时空,
真实的场景令我们怀疑,
如同一只羊深陷在羊毛里。

踏上平坦的大道,我们像被海棉吸附,
每一个泉孔都一位神祗,恶魔叫我们惊愕,
我们惊愕的是冬季,这样多的思虑,
在濒临灭绝的炉火中。

多情而无用的漫漫白昼,
短暂到火花一闪的午夜零点,
你相识了大海,犹如浪沫,
激动、狂喜在米洛岛水域;
坐下来,像牧羊人一样依偎着礁石,
数一数最后的羊群少了哪一只?
坐下来,像商人一样勤俭,
将日、月积攒的石币一枚枚投入海里。

在毁灭与再生的契合点,否定这个世界的存在;
在海蓝色的摇篮旁,洞悉远古的鸟巢与黄金;
亿万个浪沫的形象总结、诞生,
一个躯体:阿佛洛狄德。

我不拖欠春天什么,
当常青藤、迎春花枝缠绕墓地,
我已在寒冷的日子里做了许多事。
不相信春天,虽说她的美常令人着迷;

相信雪,融化和泥泞,笨重的皮靴声,
相信冰,冰层下的鱼,保存完整的童话和碎片,
相信星星,云层后的葬礼,陨落的石头,
相信睡眠,睁开不倦的大眼睛。

每一瞬间,不幸的产生,泪水和粉脂;
每一根手指一寸一寸地挖掘:真理和头盖骨。
我不拖欠春天什么,转瞬即逝的花蕾,
更令我趋于果敢的人性。

落日的绯红只有少女可以形容,
她遥远、圣洁而不动情。
冰一样冷默的杨树,水晶体闪耀,
一个孩子叫着“热气球,热气球……”

热气球梦一般上升鸟瞰城市,
哪个更真实?哪个更耐久?
人们从政府办公室的火柴盒里出来,
带着硫磺的气味点燃个人的私生活。

黄昏女人洗涤脸上的胭脂、灰土、烟草味,
细细的娥眉、手指、月牙照进城市的浴盆。
一天,一年以四位数的速度递减,
看见热气球的孩子已坠入睡眠的深渊。

十一

季节,像一张白纸,
那些没有落实下来的音符,
等待言词的出现。
一棵柏树,三、五块碎石,

羊的面孔像我的面孔,
面孔上刻有我出生的地名:黑龙江。
在标满图腾符号的板图上,蒙古人、女真族,
父亲指给我忽必烈大军押运粮草的驿道;

现在已移为小河沟,冬天干涸的掩体,
岸上的柳树、小麦地,母亲曾在这儿弯腰。
从这里可以看到我家的屋顶、烟囱、明亮的大窗,
如今它们已跟随新的主人改名换姓了。

十二

一闪而过的形象,瞬间
倒塌的一切,遗忘。废墟。
城在没有墙的疆域耸立,
门可以随便安置任何一处。

马兰花在马蹄落下的一刹那苏醒,
迎候她,像一位远嫁异地的新娘。
这是预言的力量,苦难重重的等待和埋伏,
寄予我们良知的千百种愁怅。

在门腐朽的片刻,写下这一章节;
在墙体隐身的时刻,进入语言的空城;
冬天,甚至看不见草,火焰的闪身之处,
只有草根苦涩的唇齿、麻木的毒火苗。

十三

没有消息,任何音信都不适合这张脸,
脸怎样高大,俯视夜空,
一言不发的早晨,脸怎样渺茫,
于茫然中四顾……

孤独没有形状,
爱没有偏旁。一朵抽象的玫瑰
可以是一块具体的石头,
冷静、刺手。

没有消息的白天是最好的安慰,
像一服手铐架在鼻梁上。
多嘴巴的中午,脸怎样拧挣自己,
如拧干一件带条纹的手巾。

十四

雪已将夜晚封住,
道路和眼睑覆盖着……
“灯芯里的儿童,醒来吧——
像小鸟去读书。”

从淑女到战士,美转为一场打击;
从打击到爱抚,雪投身于自然的宗教。
“哦,好姑娘,好小伙,
相爱或告别吧!”

用雪擦热脸和手,
擦热体内阴冷的血流,
在无家可归的雪地上久久伫立,
如一棵拥抱了自由广大无边的树。

十五

冬日的食品,雪呵——
细密的组织同面粉一样,
掺合着路的泥泞,山冈的微紫,树的泪痕。
这个时代所有标价的杂粮。

在你家的院落、阳台、屋顶,
将饥饿的粉沫涂在暗红的伤口上。
有形而无用的粮食呵,对小鸟的歌喉说:
“歌唱中止,歌唱在无痛的日子领不到一份口粮。”

雪细密的内部张开无数晶盈的小孔,
一丝温存或暖昧的举动就会使她的软组织损伤,
她倾听铲雪机、巨型卡车碾过乡村的沉寂,
从七米、十米高的杨树一头栽下的星光。

十六

屋外,风多么嚣张,
它站在树尖上,勒令季节的旗帜飞扬;
而我没有出卖自己,
像阿赫玛托娃1941写下的诗章:

“……但苍天冷酷无情。
从所有的窗口看见的——只有死亡。”
季节的死活无关我们痛痒,
个人的消失是否也是理所应当?

风不是挽留者,我也不是送行的人,
此刻街面空空荡荡。对于你——诗人,
一列运煤的火车,一管悲伤的气笛,
足以将你打发到任何一个地方。

十七

一连串阴霾的天气,带来的不只是
表情的因果关系,我迅速写下这些词,
这些长翅膀,跚跚来迟的客人,
光线不能将他们拆散,夜幕也不能将其蒙蔽。

我所说的是雪,黎明,一只鸟啄起的一块金属;
争脱了集权统治的中午,墨水瓶的安闲;
沉入个人宅邸的一串火星,地下室,煤气;
一面可以伸出墙壁、潜望者的镜子。

妻子在梳装的片刻窥见他们(但被美所忽视),
女儿在先验的营养药瓶中本能地将它们汲取;
而我在语言的军团中与它们相认,
我是站在最后一排,又矮又小的一个词。

十八

冬天的伤害来自室外,
一只鸟对一株树所发的脾气;
可以灌录的唱片早已寄出或老损,
鸟的歌词被人随意翻译。

这是鸟的烦恼,树叶的疏忽,
窃听者的耳朵往往藏于树皮内部。
树的宽容在于一言不发,任风的快嘴
收获一切(包括性别、年龄、伤口的粘液和胡子)。

冬天的伤害也来自室内,
许多人对一个人的善意关怀。
我们不是鸟,也不是鸟类的保护者,
惟愿我们的耳朵不要流出殷红的血滴。

十九

十二月。长椅。寂静的书本。
我读到一连串冗长的名子……
铁栏里黑熊慢腾腾移步,
仿佛冬天在它的鼓点上安息。

几乎没有影子,树冠隐居到树干里;
一双脚印相互追随,
情侣般不离左右,在雪松的庇护下
画了个问号,旋即消失。

长椅上半身的人形站起来又坐下,
阅读,像教堂内的祈祷仪式;
雪地敞亮巨大的窗口,十二月
帷幕的后面,我听到冥王星的呼吸。

二十

你还没有诞生,但我已写下这些诗句。

在落满灰尘的树杈上,
在瓦砾涌起的一株草茎上,
我等你;悲伤的眼睑缓缓张开,
贫瘠的国土呵,透过你的肌肤我看清自己。

清贫、固执,像蜡烛的光焰,
战栗地爬起来,我的乡村、城市,
我的斧头、钻子、刀和各种模具,
我杂色的小碗等待你银勺的汲取。

在涂满色调的小纸片上,
在一个词深沉的腹部,我等你;
悲伤的眼睑缓缓合上,宏伟的腊月呵,
我是痛切我的肌肤触及你未来的疆域。

(1992.12;199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