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第一部分)

狂风吹来了塞外的尘暴
春天的风使人群低头前行
这城市在一阵早春的雷声中感到了什么
它颤栗但并不知晓命运的指向

我穿过春日的街区
十六岁的心中没有残破的花园
而雷声在命运与血液中隐隐作响
太阳在远方的尘埃中变得暗淡

记忆在春天的操场上
当一群孩子涌出教学楼的拱门
奔向大槐树旁的篮球场
一阵隐约可闻的雷声不知响自哪一片天空

今天当我再次途经那所陈旧的校园
这一切竟已有三十年

风暴使血液凝滞花园残损
而我们的良知为什么痛苦
为逝去的
为死亡的
为无端而至的……
但时光绝不会倒流

早春雷声的知情者们
都已化作了那阵阵使人们心头紧缩的风

黄昏的遭遇使记忆沉重
一阵狂飙吹落了一生中再也无法寻求

当八月的风暴撼动每一扇门每一扇窗
那是无法设防的岁月
风中熄灭了稚嫩的火
哐哐作响的门中
闪现出记忆犹新的场景

那些无法涌流的泪水
那些不能开敞的痛苦
那被践踏的、那被窒息的、那无处诉说的
那被无形的烈火焚烧的
那化为灰烬与余烟的

青春的幻灭在暗淡的角落生长出一棵植物
它吞食自己的叶子
在废墟上营造偶然的建筑

透过父亲坚忍的脚步
透过母亲含泪的眼睛
在那些死寂的黄昏
八月的热流烧焦了这片古老的国土
有一颗种子埋进了我的心中

秋天飘落了它最后的叶子
光秃秃的枝杆指向湛蓝的天空
短暂的激情骤然冷却
草丛小径上留下零乱的身影

那是青春荒凉的岁月
那是泪水滴入心中酿造烈酒的寒冬
传递苦涩的潜流
被惊恐的碎片淹没
当一阵大风掀开了虚拟的幻影
记忆中的一切突然摄住了昔日的心灵

我看见少年的心中蓄满了白发
我看见贴满纸张的墙壁在风雨中飘零
那时的夜
凄冷中熄灭了火
那时的路
坎坷中绝不通向幸福

当我掩上记忆之门
遮蔽那些夜晚的雷声
我听见一首乐曲仿佛要把心房震裂
鲜红的血痕印满了阴霾的天空

岁月是一条涛涛汩汩的河
它把记忆的触角磨圆
把一颗颗心化作沉甸甸的石头

记忆的群鸟栖息于何处的山顶
有时它们铺展开乌云的翅膀
来临于凄厉的鸣叫中
啄食岁月的眼窝
让瞳孔映入那些血腥的场景

我知道它们让某些人厌恶
纷扬的羽毛大雪般飘零
它们遮住了历史的虚假的倒影
在那些历史关键的时刻
每一双翅膀都煽动起令人不安的激情

有人伸出警告的手指
不许释放喉咙里的风
而语言的匕首心中磨砺多年的银色之刃
把人类的苦难削得透明
它将制成一只震撼人心的大鼓
让苍凉的记忆擂响每一个遗忘的年头

(第二部分)

《寒冷冻僵了鸟翅》

那是那一年,那时间并不久远。那时我们还
都年轻,那年我们只有离家远行。那是一
个多雪的冬天,那年的寒冷让我们从肌肤
到内心都已冻透。

我至今也不会忘记,那些年的冬天人们是怎
样度过的。父亲被胃病折磨得几乎站不起
身来,他走路轻飘得如一片羽毛。但我也
知道他内心的压力比铅还重。尽管那些贴
满墙壁的标语纸已在风雨中飘零,但它们
颓败的招摇依旧在梦中将我惊醒。

那一年寒冷冻僵了鸟翅,连同一代人的青春、
希望与梦。那一年,在白洋淀,在华北的
水乡,我的内心也听到了冰层冻裂的轰鸣。

黄昏的寒冷冻僵了鸟翅,它们抖索在枯叶的
苇丛。我看见,一只狐狸彳亍在冰面上,
那近在咫尺的危险,使人与鸟都感知了内
心的寒冷,多少颗稚嫩的心冻僵在那个多
雪之冬。

我听到了那轰隆隆的震响,当黄昏降临,湖
面上的冷风狂吹,那一年我刚刚二十岁。

那一年寒夜也收敛起期望的翅膀,在一封封
通报平安的家信中,我听出了那座古老的
城市,也发出了冰层即将冻裂的悲鸣。

《切断芦苇的的薄冰》

那是一个灰色的年份,湖水在一片大雾中。
诗人说:“在我当时的眼里就好似一个整
日操劳的农妇,她总是郁郁寡欢和一脸苦
相儿,她总是被经常从湖面上刮来的大风
吹得披头散发的。”是的,那纷乱的长发
中夹杂着枯草与落叶般枯干的面容。①

那是一个病痛的时代,春天与晦暗的心灵,
阻隔着无法弥合的距离,那些最光辉的词
语,在这儿改变了它们的意义。与青春绝
不相称的感伤,化作了一片利刃般的薄冰。

春天,那些年在我们心中是不祥的,一个诗
人写下了那首《三月与末日》。它像一声
悲壮的叹息,释放了我心中久已贮藏的郁
闷。我们还能说些什么?我们还能怎样说?
面对春天,这“世袭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②

我遥望随风而去的流云,当二十年前的往事
再次降临,我又听见了,闪着微光的薄冰,
在掀动记忆的一瞬,毫不留情地切断了那
些淡紫色的嫩芽,那些即将长成的,会思
想的芦苇。

《泪水的湖》

她来了又走了,那些灰暗岁月的情感被一阵
风吹散。春日的淀水一片迷茫,春天的离
别也如那片薄冰的利刃,它切断的不只是
刚刚萌动的情感与希望。

那些浩淼的湖水,是怎样抚平了我心头的创
伤,芦苇的倒影中有鸟儿幻觉的翅膀。那
源自心灵的向往不只是寄托,而是真挚的
祷告。无法抑制的激情,在夏季暴涨的淀
水中呼啸。

那些年,我关注报纸上的每一行字,我想从
字里行间寻找命运的转机与指向,寻找词
语后的空隙与曙光。太阳升起来,太阳升
起来了,但那每天升起的太阳在把什么照
亮?

把桨举向空中,寂静在远方倾听雷声。在船
只转向的一瞬,飞离的鸟儿把苇杆轻轻地
摇荡。在那些忧伤的青春,水乡的风吹飞
了白色的苇絮,也吹落了我心头的泪。

在多年后的今天,在偶然的瞬间,我心中依
然会闪过那些隐秘的感伤。不知为什么,
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怀有它们再次降
临的酸楚与渴望。

《那不止是青春丧失的年份》

那不止是青春丧失的年份,阴暗的暴风雨冲
刷着一切懦弱的人们。伞无法遮蔽的,大
风再次把它们吹得癫狂。雨后升起的月亮
把它的银色,镀在了那些倒伏的生命上。

我相信会有人忘记了什么,或许他们从没有
经历过幻灭与死亡。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与
它们相遇,那条抽走灵魂之光的隧道寒气
袭人。

或许,我与时代总是相差了半个时辰。或许,
我的舞台总是旋转得快了半拍。或许没有
人看见那场青春的的暴风雨,阴霾中无法
透过太阳的光芒。

是谁说青春无悔,是谁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我看见这片广袤的土地,它依旧冒着贫穷
的炊烟,它依然沉重得抬不起头来。我乞
求、我感伤、我悲愤、我渴望。而我清醒
地知道,就是那些年的记忆,沉入了我们
的生命,铸就了我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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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诗人芒克在他的长篇小说《野事》的开头这样
描写那个时代的白洋淀。
②《三月与末日》是白洋淀知青根子写于1972年
的一首长诗。

(第三部分)

引子:位于燕南赵北的大泽白洋淀,古
人称自之为“祖泽”。燕国之都曾设
在它的西北岸(今容城南阳),古易
水流经城南,故称临易。后因燕赵征
战迁都幽州。祖泽通九河,自燕下都
乘易水之舟可至于此。我插队的水乡
小村以南8里,有“古秋风台”碑,
(安州城北)记载燕太子丹在此送别
荆轲。或因此,该地古风苍凉,逐使
青春亦怀悲壮。

隅隅独行唯有秋风
苍苍芦苇鸿雁哀鸣

古秋风台之北
祖泽中那个小小的村落
一股阴气笼罩着
那是源于两千年的寒风
高渐离的筑声骤起我随之悲歌
我将怨恨埋于心中
我将匕首裹入诗行
它们激越的悲鸣
穿越燕南赵北的祖泽
易城以南的祖泽
浑然一片白茫茫的水泊

弃舟离岸的荆轲
远离易水的荆轲
再也没有回到过他的故国
沦亡将那股寒气一直延续到现在
每当秋风劲吹
每当乌云狂涌
古秋风台以北的长夜
无边无际的芦苇在寒风之中
曾演义过那首离别的壮歌

如今我才知道
白洋淀的秋风为什么那么凉
白洋淀的冬雾为什么那么浓

从燕下都到这九河的下潲
身着白衣的燕太子丹
身着白衣的宾客与知事者
送别了远行的壮士
慷慨悲歌的壮士
唯有潇潇的秋雨
洒向冷澈的易水波澜

死不还家的历鬼
壮志未酬的英雄
无奈秦王挥师
滚滚风烟多少无辜死于非命
焚烧竹简的浓烟
溢满历史记忆的长空

燕下都那埋葬上万人的墓穴
是谁的所为
记忆的岁月倒流几千年
以无形的杀戮让一代又一代君王汗颜

随之而来的是永恒的放逐
燕下都的万人坑中留下的哀叹
远离了历史
远离了这早以废弃了的古国之城
灵魂的放逐永驻于人类的心中

我们是失败的英雄
我们将生命呈献给嗜血的君王
我们将灵魂留给了寄托与幻想
写入书本写入史册
写给每一个后来者

在祖泽之北
在东方那座古老的都城
我们也曾放歌
我们也曾悲鸣
历史在许多个瞬间凝聚
一滴泣血的残阳沉入了深深的记忆

我回到的古城不再是那座古城
它失去了我以往的一切
失去了当年的质朴与亲情
带着乡间的孤独我进入更深的孤独
我不知所为我彷徨在它劫后的残街陋巷
那些斑驳的街门那些灰色的人流

那年我二十五岁
我洗得发白的蓝制服使我身心疲惫
那辆破旧的单车载动过太多的愁

说什么琼岛春荫
春波荡漾少年怎知愁滋味
说什么银锭观山
夏日残荷尘埃掩住了心中的青岱
还有别年的晓月他人的秋风
而夕阳把金台深闭于烟树
一场持久的暴雨
把叠翠与晴雪只留给隐匿的心中

那是哪一年
那日子在无可奈何地流
有人梦中狂舞
幻想长发披肩弹剑作歌
在这个早已毫无古风可言的时代
它可笑得如一张被点燃的画片
是谁把它挥动在股掌之间
在化为灰烬的一瞬
它灰白的影像在风中柔弱地一闪

那一年我走进那座有大理石门柱的中学
他们都说那是绝不可为的行业
我和孩子们为伍
理解像一把钥匙
他们天真的胡闹让我同情

一个小小的缩影
一个需要用真情重述哈姆莱特处境的疑虑
不断往复着“活着,还是死去?”

记忆如一条无形的通道
把我们的灵魂引入历史
许多前人扭结的羁绊
封闭了那些最血腥的场景
谁曾用灵魂的利斧劈开过它们
谁曾以浸血的笔记录下它们
谁曾被钉在沉重的十字架上
谁曾被绑在焚烧的火刑柱前

许多人在哪儿缄口
许多人在哪儿徘徊

他们的痛苦无疑也是我们的痛苦
他们的苦难无疑也是我们的苦难

我们能否剥光历史的伪装
我们能否舍弃心灵的衣裳
当我们的记忆绕过了重重障碍
璀璨的光芒才会将我们的生命照亮
我们将心中的一切沉入历史
我们将灵魂的风释放在更宽阔的原野上

我看到了那些披发的智者
我看到了那些隅隅独行的人

在世界沉寂的一侧
他们在历史的屏幕上无声地穿行
他们将什么撒在记忆的路上
他们将这个喧闹的世界突然变得沉静
月光清冷展开了巨大无比的底片

一切都已过去令我们寻找
一切都已消失让我们思索
一切都不再回来只给我们留下记忆
它们将永驻于心灵与历史的契合点上
闪电般照亮风雨的凌晨和那些酸楚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