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的赞歌

 



一 惊愕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掩没了山脚下的茅舍,
掩没了山沟里的小道,
却掩没不了动乱的战争生活。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扑灭了禽鸟的高歌,
扑灭了野兽的放荡的足迹,
却扑灭不了人间的战斗的欢乐。
中国的顽强的大地啊,
并没有为冬天的寒冷所封锁,
它豪爽地敞开宽大的胸脯,
让送军粮的大车队轧轧走过。
中国的英武的战斗者啊,
决不会在严峻的风雪里萎缩。
他们依然昂首阔步地行进,
为这白色的世界染上绚烂的颜色。
而我,又回到你们的行列里了,
我的步子也不比你们小多少。
在我们的雄伟的战斗集体中,
我虽不特别坚强,也不算软弱。
让我把大衣皮领提得更高些吧,
风雪啊,你也辨不出我是女是男。
我纵然离开了战斗的岗位,
却不甘心失掉战士的尊严。
昨夜,我的心还感到阵阵的痛楚,
因为我是军中少有的一个产妇;
所有的同伴都在前线奔走,
只有我平安地睡在后方的小屋。
女性,当然不是耻辱的头衔,
但在战争中它终于为我带来忧患。
如果不是由于怀孕、生孩子,
也会跟他战斗在敌后,肩并着肩。
我们结婚后还不满一年,
蒋匪军就把我们的县城攻占。
我怀着八个月的胎儿,
坐在牛车上,告别了前线。
在一个刚被敌机轰炸过的小镇里,
我和他度过了最珍贵的一宿。
他紧紧拥抱着我一再地嘱咐:
“明天分别的时候你可不要哭!”
是的,我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我呀,也是一个不含糊的战士!
可是,我们却走了不同的方向,
一个向前挺进,一个向后转移。
在行军路上一座带棚的牛车中,
一个幼小的生命宣告诞生。
哎,这又是个顽强的家伙,
刚刚出世就像山羊似的叫个不停。
如今孩子出生还不到两个月,
母亲的心就已为他的哭声撕裂。
不是年青人不懂得慈爱,
而是分离的烦恼难以排解。
现在,一切都要过去了,
后方政治部主任召唤了我,
就在前面他们驻扎的村庄里,
我将接受一桩崭新的工作。
是呀,只要不离开斗争的生活,
无论什么烦恼都可以解脱。
让繁重的任务压在我的肩头吧,
除此以外,我并不缺少什么。
也许,要把我派往游击区,
跟他紧紧地战斗在一起。
那更好了,我不是软弱的女人,
不会连累你这坚强的县委书记!
那么,这个孩子又怎样安置?
作为母亲当然不能把他舍弃,
他呀,不仅是我们共同生活的结晶,
而且是革命和战争的珍贵的儿子。
还是去听政治部主任的吩咐吧,
战士的天职就是适应党的需要。
年老的主任是个饱经风霜的人,
他的考虑一定比我自己还要周到。
风雪啊,不要吹乱我的长睫毛,
这银色的土地该有多么美好,
我的明亮的眼睛也是他所珍爱的,
今天为了祝福他我要看个饱。
风雪啊,不要摇动我的身腰,
我的瘦长的身子跟他一样高。
此刻,他正在长城边上挺进,
你风雪再猛也不能将我吹倒。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心思撩乱,
我怎能用烦恼来填满时间!
一个战士如果总把眉头紧皱,
那简直比懦怯还要难堪。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爱情耗损,
我要将它像大雪那样厚厚积存,
当我带着孩子跟他重新相见时,
会像滚滚的江河冲击他的周身。
到了。就是那个覆盖着白雪的村子,
它在山沟里隐藏得多么严密。
而我这跳得要迸出胸脯的心啊,
幸亏裹着一层厚厚的皮大衣。
到了。就是那虚掩着的小门,
老远地看,它好像关得紧紧。
而我这充溢得快要流淌的感情啊,
要让它冻结在心里,不露毫分。
我推开门,走进小小的院落,
北房传来阵阵苍老的干咳。
在屋里,上年纪的主任正躺在炕上,
一个年青的医生给他试着脉搏。
主任向我点点头,让我坐下,
却又不理我,只顾跟医生说话:
“她叫于植,就是县委书记的老婆,
一个勇敢的女同志,胆子挺大。”
我哪里值得这样的夸奖!
我扭过头,故意向窗外凝望。
主任又说:“她是经过考验的,
要不是生孩子,她也不会来到后方。”
我又回过头,正好碰上医生的眼光,
它是那样困惑又那样忧伤!
啊,这肩膀很宽的精壮的汉子,
好像缺少一种男性的力量。
主任坐起来,一抹愁云挂在眉宇:
“有件事情不能不告诉你,
但是,你千万不要过分难过,
这是战争啊,你应当经得起!”
我的身上打起了一阵冷战,
两耳轰鸣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我还懂得要竭力地冷静,
艰难地捕捉他那迟慢的语言:
“半个月前,在一次战斗中,
你的爱人负伤以后失了踪,
据前方估计他可能被敌人俘去,
但确实的下落至今还没有查清。”
我听明白了,啊,我听明白了,
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噩耗,
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他就能够逃跑。
主任又说:“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
说不定他什么时候会忽然回来。
前方还在想尽方法去寻找,
我想总可以把他的下落弄明白。”
于是,我仿佛在雪地望见他的踪影,
他正背着长枪奋力地匍匐而行,
从他那胸脯上,不,从大腿上,
有一股红色的血流向外飞迸……
不,不,他既已当了敌人的俘虏,
哪能够轻易地从监视下逃脱?
这个念头像一枚爆裂的炸弹,
一下子把我不安的心撕破。
我吃力地想:我了解他的性格,
如果被俘,除了死他不会有别的选择。
他是一个知名的县委书记呀,
敌人知道了,哪能把他放过!
于是,又仿佛在朦胧的雪地里,
一排红色的子弹向他身上射去。
他高喊着口号突然倒下了,
厚厚的白雪掩盖了他的身体。
啊,这真是最沉重的打击!
风暴般的痛苦攫住我的神志。
我呆呆地坐在那个凳子上,
身子好像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我仿佛还能够克制自己,
我心想:一个战士可不要哭泣!
当我勉强睁开眼睛看的时候,
啊,泪水已经湿了我的皮大衣。
我更惶惑了,为什么这样健忘?
主任就在刚才曾把我夸奖,
我应当坚强起来。我问:
“主任,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主任轻松地回答:“没什么,
五年前,一个医生就预言过,
说我的寿命最多只有三年.
而现在我已经活了五年多。
“医生同志,你再预言一次吧,
我大概还会超额完成计划。
当然,战争里有很多偶然性,
不过,有价值的死并不可怕。”
医生的神情再一次显出困惑,
他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
我想:他大概是为我们而忧伤,
可是那神情却像姑娘般的羞涩。
主任说:“回去吧,好好休息,
要看开一些,不要过于着急!
关于你爱人的确实下落,
前方一来电报,我们就告诉你。”
他的刚毅的话使我感到宽舒,
我告别了主任,走出了屋。
可是,当我迎向那漫天的风雪,
一股巨大的哀痛又把我攫住……

二 信念

在极度的绝望和沉重的哀愁里,
我拖着两腿回到我居住的村子。
旋转着的、遮天盖地的雪:
在我的摇曳的身上落满了悲戚。
无知无识的孩子正在甜睡,
小嘴咂动着,嚼着幸福的滋味。
陪伴我的房东姑娘哼着小曲,
坐在灶前,为我做饭烧水。
啊,一个刚强的女人眼含着泪,
战士的孩子转眼变成了孤儿,
妹妹啊,你做的菜饭再香,
也进不了我这装满辛酸的胃。
啊,照耀着阳光的心蒙上烟雾,
一只张帆远航的船迷了路途。
妹妹啊,你那朴质的小曲,
唱得我的空荡荡的心好凄楚!
忽然,我头脑中生出一个念头:
我为什么不到前方寻找和战斗?
靠悲痛就能改变命运吗?
进攻的阶级怎能消极退守?
多糊涂,在主任面前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勇敢地提出请求?
迷惘的神态又于事何补呢?
痛苦、悲愁,难道就能把他搭救?
哇、哇……小山羊又从梦里爆出哭声,
仿佛他已发觉这场巨大的不幸。
啊,这小生命又靠谁抚养呢?
他的父母会是这家好心的房东!
不,他决不是我的累赘,
他的生命比我自己还要珍贵,
为了追念我心上的人,
他的哭声都是我的安慰。
想到这里,涌来的是更威严的空虚,
失去了丈夫,难道又要失去孩子?
啊,我宁用自己的死换取这种牺牲,
怎么办呢?我面向墙角低声哭泣。
哭泣是一种享受,久了也会厌倦,
我走出屋,眼光投向天边。
啊,茫茫的白雪还在飘落,
千万条羽箭射乱了我的视线。
什么是他遗留下来的纪念?
是孩子,不,还有三封信件,
我用抖动的手把它们取出来,
黄色的土纸上留下了万斤的情感。
仿佛是大旱天寻察天上的云丝,
我拭干眼泪看着那行行的小字;
第一封信写于他进入敌占区的时候,
纸上飞跃着紧张和匆忙的气息。
“……这里的局面已经打开,
群众用无声的微笑欢迎八路军回来,
我们的活动却还得十分隐秘,
分成小股插进敌人的中心地带。
“毫无疑问,我们一定能站住脚跟,
敌人的优势挡不住将来的失败。
我很好,如你所说,我是机关枪,
我永远发射着,为了党也为了你的爱……”
看,真是一架粗心大意的“机关枪”,
他连问也不问我孕期的健康,
也难怿呀.他负着多重的担子,
怎么好意思把自己的妻子怀想!
不,应当问问他:难道就把我忘记?
然而,我的真挚的人在哪里呢?
现在,赶紧再看看第二封信吧,
冰凉的泪水又轻轻地落下几滴。
“……一场小小的战斗刚刚打过,
我们从敌人包围圈的缺口逃脱。
刚建立起来的巩固区又被摧毁,
武工队里的区干部牺牲了两个。
“敌人已经死盯住我们这一块了,
看来,要搞成根据地还得几个回合,
他妈的,这帮蠢猪太讨厌了,
临到挨刀的时候还得拱个墙豁……
“……你好吗?孩子该生下来啦?
可别忘记,要教他学会叫爸爸!……
(这人多么呆,多么有趣啊,
那时孩子还没有生,怎么会说话!)
“不要惯孩子,不要叫他哭,
从小就把他培养成钢铸铁打!
(这个人最讨厌别人的哭泣,
哎,我也不哭啦,快用袖头擦擦。)
“……我知道,你现在并不轻闲,
当母亲,比当县委书记还要难!
当爸爸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可惜我实际上还没有这种体验。
“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有了孩子时,
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几年,
你可不要看轻母亲的责任哪,
我们打天下,就为让他们坐江山……
“……我提议你一面带着孩子,
一面继续去发动你们妇女。
有些女干部不愿做妇女工作,
我认为,这是一种古怪的脾气!
“你知道,我是妇女的‘善良的敌人’,
像怕火灾一样地怕她们哭泣。
我真想动员所有的医生,
把她们的泪腺统通封闭。
“可是,我对她们决不排斥,
(也许还有一丁点儿轻视,)
这一次斗争却教育了我,
艰苦环境下,她们蕴藏着极大的潜力…··
“……亲爱的,请你不要生气!
我这荒唐的议论只能够发给你。
(这个人有多么傻,多么天真,
哪有什么气呀,有的只是情谊!)
“糟糕,你的信一封也收不到,
当然,对你的情况我有正确的估计。
好啦,这封信写了一个钟头,
为了开展工作,我多么需要沉思!……”
其实,他哪有什么正确的估计!
他写这封信时,孩子还没有出世。
只要能正确估计敌情就好了,
哪怕他还不大懂得女人的事。
他这一番话吸干了我的眼泪,
好像是暴烈的日光蒸发了雨水,
是的,做这样的战士的妻子,
就应当跟他一样勇敢和无畏。
这样的人我怎能失掉?
他的生命比我自己的还重要。
让我平静地看看第三封信吧,
也许能够发现他生死的征兆。
“……这是紧张而恐怖的夜晚,
敌人占领了我们出没的高山。
我们打个转身钻了出来,
乘虚而人,逼进他们的据点。
“可惜,我们的力量太小了,
还得提防他们后方部队的捣乱。
但我忽然来了一种兴致,
想要跟你遥遥地谈上一谈。
“……题目叫做‘战斗的人生’,
——你不要笑,我的态度很郑重。
古人喜欢说‘生年不满百’,
我确信人的寿命是无尽无穷。
“多少个战士的心脏停息了,
我们队伍的河流却越来越汹涌。
人类的财富和智慧积累起来,
不仅要征服地球,还有无限的天空。
“我认为,人的职业就是战斗,
以进攻的姿态冲开路途上的关口,
活着的时候是生气勃勃,
就是死了,信念也会永垂不朽。
“我懂得,战略进攻是胜利的保证,
败仗常常根源于战略上的保守,
在战斗中,懦怯往往招来伤亡,
勇敢则能使你在危难中遇救……
“你瞧我跟你谈了这么多哲理,
你也许奇怪我怎样有这般的心绪,
亲爱的,这里实在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比你多听几声枪弹的唏嘘!
“这算什么!用不着惦念我,
英勇战斗就是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有机会就托人捎来封信吧,
但用字要小心,别忘记这是游击区……”
啊,这难道就是死去的人的笔迹?
不,不,这样的战士怎么会死!
他一定活着,生龙活虎般地活着,
除非他老得丧失了清醒的意志。
他活着,这才是生活的规律,
一切可怕的猜测都是荒诞无稽,
如果我再有一秒钟的怀疑,
那不止是无知,而且很可耻。
亲爱的,你的嘱托我都记下,
我一定忠诚地实践你的话,
如你所说,为了党也为了你的爱,
我要等着你胜利回到这个温暖的家。
我决定不去前方亲自把你寻找,
难道那里的组织还会将你忘掉!
这里有你热烈关怀的孩子,
也有战争和革命的需要。
我明天就到政治部去谈工作,
还像平常那样轻松而且欢乐。
啊,天已染上黄昏的色调了,
旋转着的雪花还在静静地飘落……

三 等待

过了两天,当这场大雪停止降落,
我就接受了一桩新的工作。
组织上为了照顾幼小的婴孩,
把我调进了出油印小报的报社。
我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
迎接这不熟悉的有趣的生活。
修改稿件、刻钢版、印刷,
我既不感到忙碌,也不觉得烦琐。
这时的解放区正处于危险中,
我们的城市一个个被匪军占领。
当这些消息从耳机上传来,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般疼痛。
我并没有因此联想到我的亲人,
但这些土地跟我血肉不可分;
暂时的失败也没有使我绝望,
但我越来越懂得受难者的心。
假如,哪个女人失去了丈夫,
假如,哪个孩子失去了父母,
我会说:“不要难过,勇敢地活下去吧!”
但他们的创伤怎么会轻易平复?
我们应当全心全意地工作,
此外再也没有别的道路,
最刻板的工作都是有趣的,
严重的疲劳正是最大的幸福。
这时“新华社”发来的动人的社论,
每一次都先使这小编辑部振奋。
社论中的太阳般火热的语言,
总是暖烘烘地照耀着人们的身心。
我们手制的这张不漂亮的报纸,
寄托着万千人民的深情厚谊,
通讯站有时传递晚了一天,
热心的读者就感到难耐的焦急。
当我们犯了一点技术性的错误,
常有几十封鸡毛信飞传到编辑部。
而严厉的批评也并不使我们沮丧,
我们感受到人民的关怀和督促。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应当满足,
紧张地工作着,一分钟也不虚度,
晚上,回到家就给房东念报纸,
照抚着孩子,尽着母亲的义务……
……啊,我们延安撤退的消息,
却一下子打乱了我生活的秩序,
有整整的两个夜里不能睡眠,
整整两个白天不思饮食。
我不间断地思索又思索,
战争的形势火烈地煎熬着我,
我并没有失去胜利的信心,
但我们已面临着更严峻的时刻。
在第三个又愤激、又乏困的晚上,
我老早地回到我的住室里,
没有跟陪伴我的姑娘说一句话,
和衣躺在孩子身旁就昏昏睡去。
于是,在延安的一个山沟口外,
忽然看见他从对面向我走来。
我飞鸟似地朝着他扑过去,
他并不显得快乐,反而有些骇怪。
他把我拉到通往延河的小路,
在草丛中,我们面对面地站住,
他伏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你为什么还不走哇!真糊涂!”
我一下子悟到延安已经失陷,
而我到这里究竟有什么事要办?
啊,是他在这里做地下工作,
我偷偷跑来把他看上一看。
他更生气了,瞪大眼睛把我申斥:
“你干吗误了工作,丢了孩子,
难道只为跟我见上这一面?
延安很快会光复,你何必性急!”
我气得哭了,心中充满了委屈,
我心想:这里的斗争也要有人坚持,
而且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
我过了多少怅惘的期待的日子?
他又说话了,态度好像特别严厉:
“你快回去,而且把我忘记!
不要老是这样哭呀哭的,
延安不光复,我反正不见你!”
说完,他转过身扬长走去……
而我还在哭,几乎喘不过来气。
当姑娘摇着我的头把我叫醒,
泪水已经把作枕头的衣包濡湿。
醒来时是一个令人战栗的瞬问,
我的肺腑都好像打着寒颤。
绵延几个月的平静被粉碎了,
短短的一夜集中了几个月的悲酸。
我也责备自己:你为什么这样脆弱?
一个城镇的得失并不那么重要。
只要我们有生力量还在发展,
整个中国都会冰化雪消。
但是,胜利的日子好像还很远,
我已经耐不住这悠长的时间,
我的人哪,战争一天不结束,
一天也回不到我的身边。
俗话说得好——“夜长梦多”,
这悠长的岁月他又怎样度过?
太阳天天升起,天天下降,
这之问谁知他会碰上什么差错!
他在做地下工作吗?谁知道!
也许他还被关在敌人的囚牢,
那非人的残忍的刑罚,
怎会不把他的健康消耗?
这一切当然也还是难以预料,
而我的信念怎样也不该动摇,
可是,为了索取最低限度的安慰,
我实在是从所未有地焦躁。
这以后的几天是最危险的时刻,
我几乎在绝望的深渊中沉没。
我的人啊,你究竟在哪儿?
难道你的存在像梦一样不可捉摸!
然而这时,我们报社的党组织,
我们所有的年青的编辑同志,
他们都比我镇定和沉着,
在不疲倦地追寻着更多的消息。
啊,党中央并没有离开陕北地区,
毛主席在坚强地掌握着战局,
是的,这就是一支最伟大的力量,
确定地会把失败转为最后的胜利。
想着这个神圣的艰巨的战争,
我的神志终于恢复了清醒,
为了亿万人的解放事业,
个人的悲欢又何足轻重!
啊,即使是个人的遭遇,
又怎能不跟整个战争相联系?
我的人哪,只有胜利的时候,
我才能发现你的踪迹。
是的,我能够把他暂时地忘记,
怀想、担惊,又有什么真实的意义!
那千千万万的战斗着的人民,
谁没有自己的独特的心事?
这是战争啊,不会没有死别和生离,
而我所见到的面孔却都那么坚毅。
不是他们失去了苦痛的感觉,
是他们懂得:一切幸福取决于胜利。
如同雷雨过后露出万里晴空,
我的心又重新呈现一片平静,
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连平常的举止都好像比从前持重。
度过这又一次的内心的风波,
我又重新思考了许多许多。
为了争取那个欢欣的日子,
我该怎样不疲倦地工作!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战争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好,
我们的这张小小的报纸上,
每天都有一个令人雀跃的头条。
胜利照亮了每一张疲倦的脸,
但对于我又是一种重大的考验,
每当我贪婪地看着抄好的消息,
他的影子就在那上边出现。
战争中的每一个大小胜利,
缩短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我的欢乐的感情难以形容,
而焦躁的心绪也不可抑制。
我总是用最大的理智,
控制住这种不平静的心绪,
无论在报社里还是在家中,
从不愿单独地度过一小时。
偏偏闯进来一种奇异的时刻,
细雨和鸦声送来阵阵的寂寞。
这时,我往往不敢向天边寻觅,
那里仿佛跟我的心一样的空漠。
谁知道在哪一片云彩的底下,
漫走着一个遥望天边的他?
如果他在那里向我招手致意,
我又怎样给他以回答?
喧闹的白天短暂而又充实,
夜晚就显得太长而又无限空虚,
但我一点也不怕那戏剧似的梦,
只是醒来的瞬间才使我畏惧。
当我走在村外的车路上,
我总希望跟他突然相逢,
离远看,很多行人的神态都相似,
走近来,个个都变得这样陌生。
当解放军走过我的面前,
我总要把每一张面孔看遍,
而每一张面孔都跟他相像,
却没有一张是他实在的容颜。
当有些男同志调往前方,
我总想请他们给我带封信;
但我鼓起勇气张开了口,
又说不出哪里有我的收信人。
回来吧,亲爱的,亲爱的,
我在用我的全心等待着你,
等待着那么一个早晨或晚上,
你突然亲昵地呼唤起我的名字……

四 凝结

又是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萧瑟的秋天已经悄悄来到。
这时,人民解放军转入大反攻,
农村卷起了土地改革的风暴。
这是一个急风骤雨的时代,
中国有如一座巨大的舞台,
反动的统治者纷纷消退,
伟大的人民昂然站起来。
每一颗生命都发出了光彩,
每一次呼吸都格外感到痛快。
人们啊,我跟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还在焦心地把他等待。
等待,这是一种慢性的刑罚,
它是酸楚的,而且也很辛辣;
但它又是有吸引力的烈酒,
它使人沉醉,又使人痴傻。
在一个跟每个早晨一样的早晨,
我正为吸引我的事情所吸引,
忽然,有个俊俏的少年通讯员,
莽莽撞撞地推开我的屋门。
“嘿,于植同志,主任叫你,
他马上就出发到哈尔滨看病去。”
好,让我梳梳头、洗洗脸吧,
几分钟后,我已经在路上驰驱。
当我到达那个村子的时候,
主任已经被搀扶着走到门口,
啊,我有几个月没有见他了,
他那苍白的脸庞变得更消瘦。
但他的眼光还是那么烁烁有神,
锐利地回答着送行者的问讯,
对于手边没有完成的工作,
他一再嘱托代替他的人。
当他从人群中发现了我,
他的脸上浮起孩子般的欢乐:
“怎么样?你和孩子都好吗?
叫你来,足要分配给你新的工作。
“想叫你去搞土地改革,
你还应当同群众进一步结合,
至于你的爱人嘛,别着急,
全国解放了,还愁找不到下落!”
说着,他吃力地登上了汽车,
喉咙中又来了一阵急促的干咳,
他带笑地向我们挥挥手,
神情是那样振奋又洒脱。
我抢着说:“我早就想下去。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回答:“快,顶多三个月,
其实,我这老病本来用不着治。”
跟着,汽车的马达就突突开动,
车尾的浓烟遮住了他的身影,
车子远去了,人们还在凝望,
我的心像装满了铁砂般沉重。
我把他看作我最慈爱的父亲,
他的存在就是我坚强的信心,
现在,他远远地离开我了,
我的生活的河流又有了波纹。
可是,我也不能不为他庆幸,
他的老病看来已不算轻,
到哈尔滨当然可以很快治好,
他一定还有一段灿烂的生命。
我正在伫立着,陷入沉思中,
身后,忽然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我回过头来顺着声音望去,
原来是上次认识的那位医生。
好奇怪,是什么样的祸事,
使这位堂堂男子汉如此动情?
同志间在战争中的分别,
又哪里用得着这样悲痛?
我惊异地走到他的身旁,
一种羞愧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
可是,他依然痛苦地说不出话,
默默地向主任的去处凝望。
我严厉地、连声地追问他:
“你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他连看也不看我,只顾摇头,
哎,这个人大概生来就不爱说话。
有人说哑巴遇事可以憋死,
会说话的哑巴却叫别人着急,
有几次他看着我似乎要说话,
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过了半晌,他的神色显得更庄严,
仿佛有了什么伟大的发现,
但当他叫了一声“于植同志”,
那大眼睛又露出了几分腼腆:
“我这个知识分子,还不是共产党员,
我的心比你们妇女的还要软,
我虽然在战场看过千万人的死,
可从来也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场面。
“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
医生应当具有最广泛的同情心,
但是,挽救自己的同志的生命,
这是最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
“你们不知道,主任已活不了几天.
他左右两边的肺都快要烂完,
可是,他从来也不考虑他的病,
繁重的工作快把他的生命压干。
“现在这一去他不会再回来,
作为一个医生我感到极大悲哀,
而这样的人怎么能死呢,
他应当兴致勃勃地活个千秋万代。”
医生说完,就扭过头迅速离去,
大概他的忧愤已经发泄完毕。
只剩下我这孤单单的一个人,
在秋风吹拂下承继他的哭泣。
过一会,我也学了他的样,
飞快地奔行在回来的路上,
第二天,我就抱起我的孩子,
走向农村的土地革命的战场。
我决心抱着主任式的英勇,
投身于农村的革命风浪之中。
于是,我好像一只海上的水鸟,
连每根毛发都挂满战斗的旋风。
古老而又年青的北方中国,
正跟地球一起隆隆旋转着,
从这里发出的反抗的吼声,
使天空的星星都感到惊愕。
农民以顽强而迟缓的动作,
粉碎了缚在他们身上的绳索,
地主阶级的积久的威风,
像秋大的黄叶一样纷纷跌溶。
人民群众的海洋的大波,
一下子就把我自己吞没,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滴,
跟海洋在一起才能把光芒发射。
这个冬天,跟去年一样严峻,
野悍的风雪吹打着每家的窗门,
贫农们穿着缀满补丁的小袄,
哭诉着积压了世代的愤恨。
我不仅以言语、而且以眼泪,
参加了充满悲壮气氛的大会。
当台下举起了铁锤般的拳头,
我的心仿佛也化作愤怒的铁锤。
在这许多不平凡的晚上,
我总要跟农民们谈论家常,
啊,那些看来很烦琐的事,
不正说明生活的丰富和兴旺!
春天,柳树抽出了淡绿的嫩枝,
塞外的黄风夹带着雨点般的沙石,
山沟的田野里红旗飘卷着,
成群的农民们丈量着土地。
在这妇女群中也有一个我,
我总是跟她们一起焦急和欢乐。
当分地标记钉在谁家地头的时候,
我的动荡的心也好像安定了许多。
姐姐妹妹之间也有争吵,
为了一件小事曾不休地喧闹,
在我细心为她们调解纠纷时,
我懂得,生活很复杂也很美好。
初夏时分,人群和大地一起翻腾,
解放大军开来了,如同江河解冻,
妇女们穿上了地主的花衣裳,
把自己的亲人们欢迎又欢送。
我可没有花花绿绿的衣着,
但我的心却跟她们一样闪着彩色。
我总是和她们肩并肩站在一起,
看着亲人们从我们身旁走过。
妇女的艳装实在容易把人招惹,
无数只眼睛向我们身上投射,
战争的胜利终于接近了,
我们自己,也曾尽了自己的职责。
秋天到了,前线传来大胜利的消息,
田地里收获了庄稼的果实,
虽然,我们还没有过完饥苦的年代,
但每个人的心头都尝到了甜蜜。
我曾跟妇女们去收割庄稼,
那生活的激情总使我奋发,
她们谁也懂得未来的艰辛,
而幸福的前程却越来越远大。
那些农民们都很善于诙谐,
跟妇女说起笑话来滔滔不绝,
他们总是故意贬低我们,
但两方面欢乐的心情谁也理解。
啊,这几百个白天和黑夜,
我真地和这个伟大的集体相凝结,
现在,我才粗粗地懂得了:
生活中确有一种忘我的境界。
这些珍贵的黄金的日子,
永远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未来的革命家的生涯中,
我也将永远永远跟人民在一起。
读者啊,你们一定会要怀疑:
难道我真把我的爱人忘记?
是的,我一次也没有为他哭过,
而且从来没有诉说过我的心事。
然而,我的描述必须绝对真实,
你们懂得,自己的亲人又怎能忘记!
我只能告诉你们一条秘诀:
坚强的战斗者不能感情用事。

五 烦扰

在幸运的时代里又遇到了不幸,
不到两岁的孩子忽然得了重病,
晚上,当我从村公所开会回来,
他正痛苦地翻滚着,已人事不省。
这意外的袭击使我惊惶莫名,
我跑到五里地外去请那位医生。
医生默默地看看我,提上药箱,
一阵跑步,来到我们的家中。
可怜的孩子似乎已奄奄一息,
张着小嘴,困难而急促地呼吸,
医生详细地检查过胸背和全身,
然后呆呆地坐着陷入沉思。
啊,医生,你这举动又使我惊奇,
孩子的病状显然已很危急,
这不是作科学试验的时候,
一分钟的时间常常可以决定生死。
你曾热烈地关怀主任的健康,
这是对的,我的心情跟你一样,
可是这个失踪了的战士的孩子,
难道对于你就是无关痛痒?
我问医生:“孩子的病有没有危险?”
他依然呆坐着,好像没有听见,
半晌,他才从药箱中取出注射器,
走到孩子身旁回答说:“治治看。”
我用焦灼的口气向他央告:
“医生同志,你千万细心给他治疗,
我们这个家庭已经十分不幸。”
他却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
医生的这种近乎冷淡的神气,
为母亲的心增添了新的忧虑,
我心想:这大约是个软弱无能的人,
医生的职业对他恐怕未必合造。
他却已经熟练地把针插进皮肉,
挤出药汁,又熟练地轻轻撤走,
打完针他又从药箱中取出药末,
而他又包办地灌进孩子的口。
然后,他又坐在炕沿边一声不响,
无论你怎样问他,他也不大搭腔。
然后,又周而复始地打针、灌药,
然后,又周而复始地呆坐在炕沿上。
这样经过了三四次的重复,
孩子的面色并不显得宽舒,
我在暗暗地埋怨医生,
一定是他的冷淡把病耽误。
可是,他又似乎并不冷淡,
他给孩子的治疗也很频繁,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他在主任面前也有相同的表现。
不同的是他那时好像很忧伤,
连那双大眼睛都显得暗淡无光,
而今天他却格外地平静,
他的动作总是那样不慌不忙。
又经过三四次同样的治疗,
孩子的病忽然开始见好,
那痛苦的喘息稍稍安定下来,
医生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微笑。
这时,院外开始露出蒙蒙的晨雾,
白色的黎明扩展在东方的天幕,
当太阳的红光照亮窗纸时,
医生提着药箱悄悄走出了屋。
啊,这时我真想把他叫住,
孩子的病还没有平复,
但我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他那奇异的表现已使我敬服。
当太阳溶解了早晨的烟雾,
他又拿着药箱和书走进了屋,
于是又一次地打针、灌药,
然后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看书。
白天又经过这样八九次的反复,
孩了退烧了,已不感过分痛苫,
而医生却既少饮食又没有睡眠,
黄昏时,他靠在墙上一下子睡熟。
醒来时,他亲自去向房东借宿,
又向我提议轮流把孩子照护,
我答应着,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而他呢,简直什么也不吐露。
又经过一夜的护理和治疗,
早晨,孩子的脸上现出了欢笑。
这时,医生却多少带着紧张的神色,
轻声地向我提出严肃的警告:
“可要小心护理,孩子的病是肺炎,
如果护理不好,还可能重犯。
有什么新的情况就来叫我吧,
我对于这个孩子的责任还没尽完。”
他走了,我望着他那宽大的背影,
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的感情,
我曾经错误地把他当成冷淡的人,
其实,他是一条烈火般的生命。
啊,对于他,我是多么感激,
对于他,我怀着最深的敬意,
可是,我实在不敢跟他多说话,
他的性格至今还使我诧异。
此后,他每天都来看望一次,
每一次他都因孩子的见好而欣喜。
他却依然是那样默默无言,
这个人啊,你永远也不会跟他熟识。
这时,随着前线部队的胜利反攻,
我们后方机关也前进到一座小城。
当天晚上,我又在门口见到他,
他原来跟我们住在同一条胡同。
第二天,他又来检查孩子的身体,
我无意中透露出我的一点心事。
老实说,当我为胜利狂欢的时候。
同时也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忧虑。
城市收复了,我的人总不来信息,
如果总不来信息,那才令人恐惧。
当医生默默地体察到我这种心绪,
他终于说话了,现出严肃的神气:
“要执着地信任自己的希望,
要执着地信任我们的人的力量,
不要轻易相信没有证实的消息,
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的死亡。
“这是主任给我留下的启示,
在任何困难情况下他也不着急,
嗯,你知道吗?他最近来了信,
说病已略微见好,很想回来呢!
“我一直寄与你的孩子以同情,
在主任那里的那天我也很激动,
我不承认我是温情主义者,
你们的遭遇却使我万分悲痛。
“当你的孩子患了那样的重病,
我的心比为谁看病时都更沉重,
但由于我的热烈的希望和信心,
才有效地挽救了他的生命。”
啊,这是多么好、多么深沉的人,
我真想把我的全部经历跟他说尽。
可是他忽然掏出怀表看一看,
也不告别,就匆匆地走出了大门。
第二天,当他再来的时候,
还是照旧地看孩子而又不开口。
但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却隐隐地闪出轻微的忧愁。
他这种神情也曾使我烦忧,
我可不敢问他有什么原由,
我以很大的热情接待了他,
而他也不作一分钟的多余的停留。
这些日子,真是最重要的时刻,
前方的捷音像雪一样地飘落,
而关于我的亲人的消息,
却像清风一般寻不见线索。
这个我所崇敬的医生同志,
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我以支持,
纵然他的话是那样的吝啬,
但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助力。
可是,他居然接连四天不再来,
天天都空让我焦心地把他等待。
这个晚上我不能不去询问了,
原来前天夜间他就从这里离开。
听见这个没有预料到的消息,
我简直遭到了尖锐的一击,
从他原来的寓所缓缓走回来,
热辣辣的眼泪忽然掉下几滴。
当时,我自己也感到几分惊奇,
这个可敬的人不过是普通的同志,
对他自然有着说不尽的感谢,
若动起感情来可有些多余。
然而,我的激动的心还不能平息,
我的面前不断地闪动着他的影子,
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道对他的感情已不限于友谊?
想到这,我禁不住告诫我自己:
一刹那的摇摆也不能允许!
我自己的人哪,战争都快胜利了,
你为什么还一点也没有信息!
当然,我的信念并没有丧失,
我的心谁也不能夺去,
当我意识到这个隐隐的念头,
它也同时就像烟一样飞逝。
然而,生活是何等的严厉,
孩子的病又给了重重的打击,
一个人即使经过千锤百炼,
也不能放松一分钟的警惕。
忽然,有人轻轻地推开我的门,
进来一只手,递给我一封信。
啊,这正是医生的字迹,
不打开看看又怎能对得起人!
信上写着:“亲爱的同志,你好!
我已经带着医疗队来到了前线。
从此,我永远斩断我的可耻的思想,
抹去我最后见面时的无声的语言。
“愿你安心等待着,爱着孩子,
信守着你的最珍贵的信念,
如果我能在这儿帮助你,
那对我是巨大的幸福和喜欢……”
我把这张信纸叠起来撕了又撕,
小片的纸从我手上飘然落地,
我的远方的不知去处的人啊,
请相信你的忠贞的妻子!

六 欢欣

生活给我以最确切的启示:
困难和波折从来都是暂时的,
当你以战士的英勇面对一切,
什么痛苦和烦忧都会过去。
一个隐秘的角落被揭开,
总有一股尘土飘浮起来。
我呀,又经历了一次折磨,
而希望的花朵并没有衰败。
医生,你是我的最好的同志和朋友,
对于你,我永远怀着尊敬和歉疚,
即使你是热心地爱着我吧,
但,爱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占有!
朋友,你的错误是你的这封信件,
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就不该说穿。
你这个虽说是光明磊落的行为,
却实在妨碍我们坦率地相见。
可是,这封信到底起了良好的作用,
它使我们从根上斩断了爱的缰绳。
我跟这个医生可不一样啊,
那个遥远的战士早就占有了我的爱情。
我不会依靠不正当的慰藉,
来填补生活中的某种空虚,
我要永远凝结在斗争的烈火中,
生活才会感到美满和充实。
一个刮着寒风的夜,很安静,
我把这片片的思想带入睡梦中。
这里没有辛酸、没有痛楚,
只有一种飘忽的迷惘的激动。
朋、朋、朋,好大的响声!
我当是解放军的榴弹炮在轰鸣。
隔壁房东的“谁呀?”的问话,
才把我从半睡眠状态中惊醒。
从门外的熟悉的答话声,
我辨出这位不速之客就是医生。
啊,他为什么又来了呢?
莫不是他故意扰乱我的宁静!
不,他不是那种日是心非的人,
他从来是那么矜持而又自尊,
当然,即使他怀着那样的感情,
在这风寒的夜里也得给他开门。
从窗户缝里,我看见了他的身影,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往里移动,
我忙乱地穿好了那件皮大衣,
他已经站在窗前呼唤我的姓名:
“……于植同志,快起来吧!
你最想念的人已经回到部队啦!”
什么?我简直听不清楚,
真担心医生把话儿说差。
“你的爱人回到部队啦!”
他又重复地说了这句话。
呵呵,这再不会是假的了,
突来的幸福弄得我心乱如麻。
我屏住气,把客人让进屋,
发现他皮帽边挂满了小冰柱。
现在虽是初冬的天气,
而塞外的严寒已到零下十度。
可是,我实在来不及招呼客人,
“他现在到了哪里?”我急切地问。
客人快意地笑着:“烧点水喝,
把我这冻哑了的嗓子润一润。”
我呼噜噜地拉起灶旁的风箱,
他坐在我身旁的一堆柴禾上:
“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了,
他的问题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现在离这儿六十五里地,
住在我们的后方医院里。
我昨天晚上才把他运到,
又赶紧连夜给你送这个消息。”
啊,医生,我更深一层地敬爱你,
真诚地接受你的情谊。
但是,我的人又有什么危险吗?
说吧,无论什么风浪我都经得起。
“请你允许我从头讲起,
这是从他的朋友那里听来的。
因为这样不只会给你更多喜悦,
而且对我也是一个生动的教育。
“两年以前,在一次战斗里,
在撤退中,枪弹打中了他的右臂,
昏迷使他失去了抗击的可能,
一群冲上来的匪军把他俘去。
“开始,他们怀疑他是指挥员,
他受到了你可以想象的灾难,
毒打、灌辣椒水、烙铁烙……
总之,他经历了最残酷的考验。
“这一切当然都没有发生作用,
他咬紧了牙不吐半点真情。
可是,当敌人的逼供过去以后,
他那臂上的伤口又化了脓。”
啊,我的胳膊也感到疼痛,
我的骨肉跟他的早就息息相通。
“那么现在呢?他在@IUL?”
我急切地颤声地追问医生。
医生的习惯真叫人着急,
他依然不慌不忙地从头说起。
他说:“我刚才已经交代了,
他现在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按照一个普通医生的观点,
他的伤势简直不可能好转,
你看,细菌已经繁殖在伤口上,
它们怎会自动地让出这块地盘!
“人的生命力有时非常神奇,
它竟能代替磺胺把细菌杀死。
当敌人把他编进俘虏营的时候,
他已经重新成为一个壮士。
“幸亏他有这样精壮的身体,
敌人终于把他送到煤矿充当苦力,
当然,这又是最残忍的刑罚,
最坏的劳动条件,最低的待遇。
“在那最恶劣的艰难的条件下,
一颗革命种子还要生根开花,
敌人的严厉的监视和管制,
既不能使他就范,也没有使他惧怕。
“你们共产党员只怕没有群众,
有群众就有伟大的前程。
在那些俘虏和矿工的群众里,
他又施展出共产党员的才能。
“就在他当苦力的第二个月份里,
他亲手组成了第一个秘密组织。
在第四个月,这个组织又扩大了,
并且很快得到了地下党的默契。
“因为党还没有弄清他的来历,
所以不能马上跟他接上关系。
他却灵敏地体会了党的意图,
在行动上配合得非常之紧密。
“总而言之,他们工作得很顺利,
当解放大军围住这个矿区,
他们不仅能够送出最确实的情报,
而且已经组成了队伍、掌握了武器。
“战斗的行动开始了,
矿里矿外响应了一致的信号,
当解放军冲破铁蒺藜的时候,
他们从后面摧毁了敌人的碉堡。”
是的,这一切合乎他的性格,
我自己的人,我不会看错。
医生,你现在更该了解到:
我的信念为什么不会沉落?
“矿区解放了,很快恢复了秩序,
他要求党解决他的组织问题。
组织上同意了他的请求,
他骑上一匹快马,奔向我们的驻地。
“也许是他的心过于激动,
在半路上又碰到了新的不幸。
啊,这件事我真不想告诉你,
因为这会打乱你的幸福的感情。”
“怎么?又出了什么事?”
我问着,我的心快冲破了大衣。
哎,这个粗心大意的人哪,
你为什么总学不会珍重自己?
“他从奔跑着的马上跌下来了,
严重地震荡了他的大脑,
有十几小时处于昏迷状态,
而当时又无法进行有效的治疗。
“当他到了我们的医疗所,
那病状简直使我格外难过。
同志,这不是普通的伤员,
如果他不好,会给我双重的折磨。
“经过我们的紧急的治疗,
他的病情终于一天天见好,
只是前方那渐远的炮声,
还会使他的神经受到惊扰。
“是我提议把他送到后方医院,
也就是送到他的爱人的身边,
我又请求组织允许我亲自送来,
对于他,我应当把一切责任承担。
“不过,于植同志,我要声明,
我关心他,并非完全出于个人感情,
你们这些党员同志的光辉,
将照亮我这个平凡的人的一生。
“一个伟大的人说过:爱能战胜死,
是的,我永远信服这个真理。
我祝福你们,我的朋友,
我的心也永远跟你们在一起。
“现在,他已度过了危险期,
但是,他仍然需要你的扶持。
快把东西收拾收拾吧,
马上就走,带上可爱的孩子。”
医生的话刚刚说完,
我的心神又变得格外慌乱,
这事情来得未免太快了吧,
虽然我已经焦灼地等待了两年。
对于病人的新的灾难,
我仿佛一点也不感到危险。
他就是死了,都会活过来,
因为有党和我和孩子在他身边。

七 赞歌

读者啊,事实正如你们所预料,
我的遭遇跟应当遭遇的一样美好。
当我和孩子坐到他病房的炕上,
他张开胳膊把我们紧紧地拥抱。
我要郑重地说明:我没有哭,
过分的兴奋使我多少有些恍惚,
当我从门口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我的眼前浮现了千万颗珍珠。
他还不能坐起来也不能多说话,
他的眼睛却给我以最热情的回答。
我叫孩子大声呼唤他的爸爸,
爸爸害羞地吻吻孩子的嘴巴。
我坐在他的旁边不住地望着他,
啊,头上已经显出几根白发,
这个年青的英俊的勇士,
离开了亲人真显得老啦!
纵然胸中蕴蓄的话是那么多,
可是我从哪里开头向他诉说?
一切悲苦都被他的眼光扫尽,
而幸福的感情又往往使人沉默。
和他共同生活的这个白天,
我们的眼光一直紧紧牵连,
爱人之间,眼睛最会说话,
我们几乎用不着借助语言。
我又被批准留在医院把他扶持,
除了夜间,我们一会也不分离,
我只要一出门他就急着呼唤我,
可是我走回来他又笑说没有事。
每天早晨都是我跟他第一个相见,
每次都是我亲自给他端水送饭,
每个晚上都是我跟他分开得最迟,
每次分开我都把他的可爱的脸吻遍。
快乐的时刻一天天过去,
他的伤势也一天天见愈,
他的话一天天地多起来,
我们的爱情也一天天更甜蜜。
到第十天的清早,雪过天晴,
银色的晨光钻进了窗户缝,
他向医生央告说:“天多好啊,
让我到野外散散步、宽宽心情!”
我们的朋友大概不好意思阻挡,
他只说“太早了,风太厉害天太凉!”
我故意打趣地跟医生说:
“你还不知道吗?他很坚强。”
医生笑着看了看,勉强地点点头,
我们像新婚夫妇似地有些害羞。
他却马上扶着我走出了房门,
沿着街道缓缓地朝着田野走。
啊,多么鲜明的光亮的田野,
田野上铺着一层软软的白雪,
微风都仿佛染上了雪的颜色,
阳光也像被雪洗涤得更清洁。
平地上站立着一棵棵高高的杨树,
四伸的枝干都穿上了白雪的衣服,
你可以把它们比作白衣战士,
但它们的神态比护士还要英武。
在那两行高大的杨树中间,
断续地有载着军火的汽车奔驰,
它们好像大海上穿行的轮船,
为平和的雪地带来了刚健的气息。
运载粮食的驴子的队伍,
也在公路边上匆忙地赶路,
扬着鞭子的赶牲口的人,
以那精力旺盛的喉音大声吆呼。
公路外有着一条条的长纹,
那里踩满行人的千万只脚印,
这些光华的银色的道路,
远远地通向乡村也通向城镇。
乡村和城镇都冒出炊烟朵朵,
高飞起来,几乎与天空一个颜色,
但当它刚从房顶上冒出来,
却像一根根白柱支撑着天的斜坡。
远山在天边画了个轮廓,
它好像故意从人们的视线中闪躲,
可是这浑然一体的天地之间,
只有它的边沿把二者间隔。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辉煌的世界,
一切的景物都缀合得如此和谐,
太阳仿佛既不吝啬也不豪华,
它恰如其分地把迷人的温暖宣泄。
我的这位伤员贪婪地四望着,
默默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快乐。
可是,连我也不能准确地猜出:
他今天到底想着一些什么。
我的话被热情推拥着说了出来:
“今天的白雪格外叫人喜爱,
也可以说是我们的生活的象征吧,
因为我们的感情跟雪一样洁白。
“……这个医生真是好同志,
我们一向得到他极大的支持,
他呀,实在没有什么私心。
怀抱着的是革命的人道主义……”
我为什么要把医生提起,
连我自己也感到几分惊奇。
他却只笑一笑,思索着并不作声,
眼睛眯缝着,继续望着无边的雪地。
这时,红色的太阳从东山上爬上来,
它的神情中表露了巨大的惊骇:
这个从梦中苏醒了的大地,
为什么这样耀眼地洁白?
从乡村伸出成串的长长的影子,
把静静的雪地装饰得更加美丽,
喂!你们为什么出来这样早啊?
是吃过了早饭进城来赶集。
远处的村庄跳出了一个红点,
在晨光照耀下好像是一支火焰,
谁给雪地涂抹这样的色彩?
是骑驴的妇女身上的衣衫。
早安,提着筐的少女和挑担的大汉,
你们是不是也跟我们一样来尝新鲜?
我在乡村过了数不尽的早晨,
却没有一天像这样使人感到美满。
我的人哪,你难道跟我有什么不同?
你这些年来的负荷比我沉重,
这一次陪着妻子的散步,
对你,也许是丰富而复杂的旅程。
你为什么这样不声不响呢?
难道又想起你那悲壮的遭遇?
罪恶的敌人离你有多么远,
在你身旁的是你温柔的妻子!
我忽地想起他是不是有点疲劳,
他的创伤还没有完全养好。
我问他:“累了吗?回去吧!”
他佯怒地坚决把头摇了摇。
他径直向前走着,连头也不回,
这清新的早晨真使他迷醉,
任你雪地在我们脚下吱吱作响,
任你小风在我们衣襟上吹。
他突然说:“不仅要像雪那样洁白,
而且要像雪那样丰富又多彩!”
他从雪地上抓了一把雪,
轻轻地把我的头扭过来。
“你看呀,雪花有六个瓣,
它在阳光下显得多么灿烂!
黄的、红的、绿的、紫的,
什么花朵能有这样好看?”
好像是两个爱玩的孩子,
我们把这雪看来又看去,
雪也好像我们的生活,
仿佛越看越觉得美丽。
“亲爱的!”他忽然又叫我,
“有几句话我要跟你说!
我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我的意思你当然会懂得。
“我们只能用我们的战斗生活,
为这多彩的白雪高唱赞歌,
像这样谈论白雪的日子,
不过像流星似的在一瞬间闪过。
“我今天来散步还有个目的,
想要和你商量一件平常的事,
现在,人民解放军正在向南挺进,
我们没有权利过安闲的Et子。
“我是一个平凡的战斗者,
怎能忘记我的神圣的职责!
亲爱的,只有在我受重伤的时候,
才能安静地在你身旁度过。
“我想明天就向组织上请示:
让我马上就回到前方去,
战士和战士之间的爱情,
只有通过考验才会充满生机。
“亲爱的,你不要把我埋怨,
我对你的爱永世不变,
但是我们爱的范围是多么广大,
因为我们是光荣的共产党员。”
啊,我懂得,但是我不想说,
在我们之间插进来久久的沉默。
我们轻轻地踱着迟慢的步子,
各自低着头,专心地思索着……
粗心大意的人哪,我的勇士,
你还没有理解到我的意念;
在这艰难而益折的斗争中,
难道只有你通过了严重的考验!
当然,你比我经历过更多的艰难,
越过了更大、更严峻的风险,
尽管你不告诉我两年的遭遇,
从别人口中我已知道得很完全。
是的,你那忠贞的政治节操,
你那自我牺牲的不懈的辛劳,
更使我最确切地望见:
一个共产党员可以攀登得多么高!……

一九五七年十月二十日至十一月三日草稿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底至十二月初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