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知己

作者: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译/曹冬雪
  文/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是在这儿,她度过了人生最后一个甜美的夜晚。记忆中,她总是睡得像个孩子,光溜溜的两只胳膊交叉放在胸口。他走近出事前那晚她睡过的床,轻抚冰冷的枕头和雪白的床单,忘了自己是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后面还跟着个女人。他径直穿过一间间屋子,打开窗户,壁橱。要么问:
  “吃饭时,她坐哪张椅子?”
  要么问:
  “她的晚礼服是放在这个柜子里吗?”
  他听到一个谨慎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她坐那……晚礼服放在蓝色房间里,内衣在卧室的大衣柜里。”
  他看着身边这个站得挺直的陌生女人;她曾经照顾奄奄一息的弗洛朗丝,曾经紧握她美丽的双手,曾经给她穿戴入棺。她面色苍白,谨小慎微,穿着朴素,一身黑,粗重的发髻紧紧盘在脑后,虚弱,丑陋,在他洛基唐格眼里,她简直不算是个女人。他那品位出众,他那光彩照人的弗洛朗丝怎么会深深依恋这么个凡物呢?这么个贫穷的外省教员,童年伙伴?让人费解。为什么他要出远门?为什么要接受墨西哥巡回演出?失去妻子的男人想着。弗洛朗丝本打算跟他一起去,出发前一周她忽然改变了主意,说要到朋友家住到三月底。他当时挺高兴,因为流产后佛罗伦萨的身体还没怎么恢复,这么长的旅行当心她会吃不消。结婚两年多,由于明显比妻子老,他爱妒交织。知道她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和可桑小姐呆在一起,他比较放心。(可桑是这个老姑娘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会把她想成一个老姑娘……他知道她只比弗洛朗丝大十八个月,弗洛朗丝今年应该,本应该有三十岁了……)。是的。知道她在这里而不是被一群男人包围,他比较放心。他似乎突然从这间阴暗的房间里瞥见她,瞥见她正优雅地举着面镜子给自己喉根和颈扑粉。他把手放到额头上,放下时手心湿乎乎的全是汗。然而屋里温度极低。终于,可桑小姐惊恐的嗓音打破了长时间的寂静,传到他嗡嗡作响的耳边:
  “唐格先生,您病了!”
  他不得不由她一手搀着重新走到餐厅。小火炉点燃之后,他觉得好多了。
  “我得走了”,他嗫嚅道,“对不起,我想我在来的路上着凉了。”
  她把扶手椅搬到火炉旁。
  “您现在不能走,唐格先生。天这么冷,您看您的脸像张白纸。”
  “但我打扰您了……”
  “哪里”,她轻轻说道。她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木柴然后出去了。一个小女佣进来关上百叶窗,可桑小姐端来一杯热茶。这是在一个二月的夜晚,阴暗潮湿的乡下。窗外狂风大作。门口两株冷杉不住地颤抖呻吟,半折的树枝敲打着墙壁,一声接一声,似乎在外面,黑暗中,有一个人在寻求庇护。每响一下,唐格先生就一阵哆嗦。
  “我得砍掉它们”,可桑小姐说,“何况它们还挡住阳光。”
  “小姐,我还想从您这里再听一次最后一天的情形,事故的详细经过。”
  “在给您的信上我已经写得很明白了。头天晚上,弗洛朗丝告诉我第二天一早她要去巴黎,去三四天。她起得很早……对她来说很早……九点。课刚刚开始。我没看见她出门,但我听到了汽车翻车时的声音。那天下着雨。汽车在镇广场的亡者纪念碑前侧滑了,猛地往一边冲,一头撞到西蒙家门前的矮墙上。噢,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这声音,这么说吧,像一声惊雷,车窗玻璃碎了一地……村子这么小这么安静,您也看到了,唐格先生,爆炸声引来了所有村民。从学校窗户看过去,什么都看得见。我立刻赶到她身边。汽车被炸得粉碎。我们把这可怜的女人从废墟里拖出来……”
  “她毁容了?”唐格问道。
  他那富有表现力的,柔韧修长的音乐家的手在炉边烤火,指尖微微颤抖。可桑小姐急忙答道:
  “没,没有,脸完好无损。”
  “那身体呢?”
  “身体?”
  想到那轧得粉碎的腿,她犹豫了。
  “伤势不是很明显”,她最终说道。
  “她那时还活着吗?”
  “还有呼吸。大家拿来一副担架,小心翼翼把她送到这里。她看上去并不痛苦。”
  “请您告诉我救她的那些好心人的名字。我想送点东西给他们。”
  “噢,这没必要。”
  “要的,要的,告诉我吧……你们立刻请来了医生,是吗?什么也做不了?已经没办法了?啊,要是当时我在!为什么我出远门了呢?奇怪,离开她时我心神不宁……这次旅行之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可恨。出发日期两次被我推迟。但是我们钱花得厉害,而演唱会报酬丰厚。经纪人在我的示意下,表现得出奇苛刻。我想,当时我希望他们拒绝或讨价还价一番,至少给我一个不去的借口。没想到,他们一口答应了所有条件。我就这样出发了,两周后,您发来电报说弗洛朗丝死了。我很惭愧现在来仅仅为了向您表示谢意,感谢您为她做过的一切。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跨进这所房子,没有勇气看她临终时呆过的房间,我想您也没这勇气,小姐。”
  “我能理解。喝茶吧,唐格先生。我还在里面加了一勺兰姆酒。”
  他把她递给她的杯子重新推开。
  “这次出行……她说过为什么出去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
  “是十二月四号,是吗?她是在那天出事的吗?”
  “是的,正好是两个月前的星期一。”
  他看着她,想要再说点什么,张了张嘴,瘦削的脸庞抽搐着,沉寂而痛苦。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可桑小姐垂下头。她全身惟一引人注目之处是黑发里一捋稠密的银丝,被她用手机械地抚平;她戴着一只老式的葬礼戒指,乌黑发亮。看到这只戒指,出于良好的教养,洛基唐格漫不经心问她道:
  “您有亲人去世了吗?”
  “一个堂弟,才二十五岁。”
  “噢,多久的事了?”
  “那是……”
  她突然打住。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她最终说道,“先生,一切听从了您的指示。唉,她们来晚了没赶上最后给她梳洗,但奇怪的是,我恰巧给弗洛朗丝穿上了您想要给她穿的那件晚礼服。十二月六号棺材启程去巴黎,接下来的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办妥了。”
  “您很了解她,对吗?”
  “是啊,我们童年起就是朋友了。我们出生在汝拉同一座小村庄里,这您知道。”
  “我……我不怎么知道她的事情,我想。我们结婚两年了。我是在剧院遇到她的,她当时正准备首场演出。她拥有一副怎样精致的嗓子啊!作为歌剧演员,也许声音不够有力,但却是我所听过最纯净的女高音。我们很快坠入爱河。这两年过得飞快,我的演唱会,事业,电台,所有这些占据了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生活。还剩下什么呢?知心话和回忆,像切板上待干的面包,被新婚的两个人丢在一边,我们丝毫不肯将时间花在爱情上。”
  她身子动了动,他想他刺激了这个老姑娘,于是沉默下来。“爱情”这个词,尤其是这个词发出时炽热沙哑的嗓音,如同大提琴低沉的音调,在他们之间停留,颤动,缓缓消逝。房间十分阴暗;一盏斜挂着绿色灯罩的台灯,照亮了桌上一叠打开的练习本。
  “我真是不可原谅。我一来,就让您停下工作,还向您提了那么多荒谬的感情问题,只为了再听一遍您已经在信里写得很明白,而无论你我都无法改变的的事实……您可能觉得我这人很奇怪,神志不太正常。”
  “没有,唐格先生,我深深理解您。这么突然的打击……”
  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等等……我得跟您说……有一件事情我始终不太明白……噢,肯定是个误会,但是……说到底,您能向我保证巴黎之行,弗洛朗丝出事前晚跟您提起过?”
  “嗯……提起过。”
  “没说为什么去巴黎吗?”
  “反正只去几天,再说,她也不需要向我解释去的理由。她好像说要到裁缝那里试衣,或者到牙医那里走一趟,我不记得了。我不明白有什么重要的……”
  “我的信没到墨西哥,一直在邮局待领,直到近期才转寄到我手里。我是在四天前才收到的,其中有两封弗洛朗丝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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