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斯坦贝克在蒙特雷

作者:[英]V.S.奈保尔




  译/鲁刚
  文/ [英]V.S. 奈保尔
  
  一个作家归根结底要靠他的神话,而不是他的书出名,而神话都是别人制造的。
  约翰·斯坦贝克笔下的蒙特雷县的罐头厂街,令漂亮的加州海岸线在那一英里变得丑陋无比。这些罐头厂过去是装沙丁鱼罐头的,但1945年斯坦贝克发表小说《罐头厂街》后不久,沙丁鱼就从蒙特雷海湾消失了。今天除了一家罐头厂外,其余的都已经关了门。唯有厂房还都健在,没有被火灾吞噬。这些由白色波浪状的铁皮建成的建筑,像仓库一样低矮而又朴素,向后一直延伸到一个低矮的悬崖边上,悬崖尽头是大海。这些建筑都由原木和成吨的水泥加固建成,现在只有通过爆炸才能将它们移走了。其中有些厂房被废弃,只剩下被打碎的窗户;有些则用作仓库;另外一些则改建成了饭店、时装店或礼品店。
  老罐头厂街已经不复存在,包括那些鱼虾和饲料的腥臭味、捕捞到大量鱼虾时,一天可以工作长达十六个小时的切割工和搬运工、酒鬼、睡在空地排水管道里的流浪汉、妓女。这曾经是斯坦贝克描写的,但经过了艺术加工。现在留下来的,是在这个地区生活过的人们的集体回忆:酒、性和谣言。那些来此地的游客都为寻找旧梦而来。沙丁鱼消失之后,1958年罐头厂街正式成为这条街的名字,在这之前这里叫海景大街。今天,斯坦贝克区(罐头厂遗址这块区域现在都叫斯坦贝克区)的斯坦贝克剧院隔壁的指环咖啡店里,新一代的店主和商人们正聚在一起,讨论怎么让游客们体验上世纪70年代的氛围。
  1970年是西班牙人建立蒙特雷200周年。指环咖啡店里有些人记得1947年是建县一百周年,其实那只不过是美国人霸占蒙特雷一百周年的日子。蒙特雷的主街(现在是一片等待翻新的废墟)都涂成了金黄色,很多街上都有人在跳舞。蒙特雷半岛的历史就是这么有意思。斯坦贝克愤怒地写到了白人对印第安人的奴役和对土地的攫取;但是这儿还有一种混合而成的神秘感,来自于墨西哥人那快活而又安逸的过去以及西班牙传教士的不懈努力。无数改信了基督教的印第安奴隶曾因自己信仰的罪过而心情愉快地接受着鞭笞。在蒙特雷的废墟上,每一幢墨西哥统治时代留下来的土坯屋都得到了完好的保护,并且作了标记;甚至还有人发起一场运动,要把来这儿的第一个西班牙传教士——“第一个加利福尼亚人”——封为圣徒。每年7月4日还要举行由海军协会和蒙特雷历史与艺术协会组织的化装游行,以庆祝美国人夺取此地,穿着旧式衣服的西班牙小姐和美国佬乐呵呵地在一起倾听蒙特雷被吞并的宣告。
  指环咖啡店在蒙特雷已经有点年头了,但是搬到罐头厂街来却只有一年时间。像这条街上的许多新景点一样,指环咖啡店表现的是此地捕鱼的历史——窗户上挂着渔网,网上镶有木制的鱼。店主是个从事广告业的老头;他在咖啡店里写作并出版了《蒙特雷雾号》——一篇4页长的以罐头厂街、欢乐和青春为主题的讽刺文章。指环咖啡店提供“啤酒、撞柱游戏和食品”;他们的口号是“没有人管”,并且拥有“天底下最美味的美食”。这里有很多画,蒙特雷半岛到处是艺术家。在里墙的上端,紧贴着罐头厂经过加固的木头天花板的,是一幅足可乱真的画。柜台上面,在其他海报中间,是一张登着“博士生日”的海报。
  这是指环咖啡店去年举办的活动,为了复原或者说纪念斯坦贝克小说《罐头厂街》里写的某些东西。“博士”是小说中一位知识渊博的海洋生物学家,他身边总是围着很多闲人。书中麦克那帮孩子为博士的生日举行了庆祝晚会,可以想象晚会最后的乱劲。这个博士是罐头厂街的真实人物,叫里基茨博士;小说《罐头厂街》就是献给他的。他曾向斯坦贝克借钱,买下了那间挤在两幢罐头厂建筑之间的没有油漆过的低矮木实验室,这间屋子也保留了下来,现在是脱衣舞俱乐部。1948年的一个晚上,一列南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火车撞到了博士停在道口上的汽车,博士被撞死了。指环咖啡店的柜台上,玻璃底下有一张很大的事故现场的照片,照片上是博士躺在草丛的担架上的场面,还有他的福特汽车的残骸、火车以及围观的人群。
  事实、小说、民间传说、死亡、欢乐、敬意:这一切令人不安。但神话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博士是罐头厂街个子最高的“人物”:如今这一点像欢乐的神话一样无人怀疑。指环咖啡店里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博士是这样一个人。他们说,他对每个人都很和善;他的酒量很大;他喜欢年轻姑娘。当然,这是小说,而且是斯坦贝克写的。但是小说本身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
  指环咖啡店里有大概三十个人。有秃顶的中年壮汉;戴着黑眼镜的年轻男人;穿着套装的中年女士;一个热情似火、穿着格子套装以及与之相配的护耳软猎帽的年轻姑娘;一个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两个孩子都在打哈欠;一个中国女士。那个胡子下垂、穿着皮背心和打着补丁的牛仔裤、戴着钢框眼镜的严肃年轻人是半岛地区的艺术家中的一个;他和妻子费力地经营着一家名叫“品贾布斯”的(意为大头针戳人)的时装店。他以前经常骑自行车去罐头厂街。但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新来的。许多人读了《罐头厂街》的小说,说很喜欢;不过有些人也就读过斯坦贝克的这一本书。
  协会主席是个四十六岁、讲话温和而又缓慢的雕刻家,他是现在罐头厂街为数不多的认识斯坦贝克的人中间的一个。他在加利福尼亚呆了很久,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已经认识斯坦贝克,那是一个失意而又贫穷的年代。那个时代,“如果你不知道他的背景,你不可能知道他是个作家”。斯坦贝克从来不谈他的工作;从外表上看,他就像他交往和笔下描写的那些人一样。但雕刻家还记得斯坦贝克写作《愤怒的葡萄》最后一页时的情景。小说结尾,一个起潮的月黑之夜,对女主人公“木槿”来说,世界一片虚无,她刚生下的孩子也死了,家人散落四方,但她仍然把自己的乳房塞到一个快要饿死的老人的嘴里。
  “那个晚上我正好在他家。那是他在洛斯加托斯的家。大约凌晨三点钟的样子。我已经上床睡了,结果听见他在喊,‘有了!有了!’我起床后,发现其他所有人也起了床,他在那大声朗读最后一个段落。这是我听到的他惟一读出来的段落。”
  为了那些与加利福尼亚有关的小说,雕刻家宁可忘记斯坦贝克后来的那些作品。“那才是他最擅长的背景,他对斯坦贝克充满了喜爱之情,甚至可以用崇敬来形容。
  他站起身来,呼吁大家安静,并要求大家为罐头厂街游行或其他有可能从蒙特雷两百周年委员会那里获得赞助的“项目”出谋划策,以便来年吸引游客。
  “现在我们惟一的项目也许是找一个旧储水罐改造成小房子,并且写上说明,介绍曾经住在那里的一家。”《罐头厂街》中的马洛伊夫妇就是在一间旧火车头的锅炉里安的家,他们从炉门爬进爬出,并把多余的管道出租给流浪汉。但是后来马洛伊夫人唠叨着要窗帘,拉着丈夫离开了这个地方。“这是我们目前的惟一项目,我们需要项目,我确实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刚刚看完《罐头厂街》,”一位年轻女子说。说完这句引起人们注意的话之后,她建议“设计一条散步的路线。制作一幅地图,标上不同地点,如博士的住所,再说明以前的地方现在是什么建筑……”
  “我想可以给建筑标上名称。”
  “我们不想搞得太古色古香了。”
  戴着护耳软猎帽的姑娘建议设计一条参观幸存下来的罐头厂的路线。
  “你意思是说参观生产线流程,鱼从哪里进去,从哪里出来的吧……”
  “我们需要的是一本像赫斯特城堡导游手册那样的说明书——”
  “这里不是赫斯特城堡,这里的摊子还要大一些。”
  “同时还要反映这里的历史风貌。”
  发言的语速都很慢,语气有点犹疑。人们缓缓地提出不同主意,争论片刻又被否定。场面好像是斯坦贝克的电影节似的。主角是斯坦贝克。他雇了一个“丰富多彩的角色”在罐头厂街上漫步。每个商店都陈列斯坦贝克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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