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女艺

作者:龚 静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确切地传达“femmage”这个词汇的涵义,它意味着一种以传统手工和图案装饰为基础的女性技术,提出并实践这种艺术手段的是美国女性艺术家米丽安·夏皮洛(Miriam Schapiro),她是美国女性主义艺术的重要代表,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放弃已经取得的社会认可,开创女性艺术道路和风格。她的作品以布料、装饰图案、编织片等女性传统手工材料为媒介,米丽安期望将过往那些“女红”艺术联系起来,“用传统妇女的实践成就艺术的实验”。我想,如果真要找一个中文词汇来对应“femmage”,是否可以译为“女艺”呢?一种根植于女性手工传统的、具有现代思维方式和形式的女性艺术。
  其实,艺术从来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东西,苏珊·桑塔格在“一种文化与新感受力”一文中写道:“新感受力把艺术理解为对生活的一种拓展——这被理解为(新的)活力形式的出现”,“感觉,情感,感受力的抽象形式与风格,全都具有价值”。与织毛衣、钩包、绣花、做衣服等“女红”伴随的,其实不仅是物的念想,更多编织的是岁月和心情。好比姑娘做嫁妆时的那份憧憬,为男友织第一件毛衣时的羞涩和甜蜜,妻子为远行的丈夫纳鞋底时的等待,事实上,女红编织的是女人的自我,女人的情感,女人的梦想。是想象力和女性情怀决定着针线的方向和疏密,而形成一种形式时,艺术恰从中升腾。
  
  一床百衲被
  
  《编织恋爱梦》(How to Make an American Quilt)就是一部以“女红”为切入点的电影,正如片名直译所提示的,是从一条被子的缝制开始的:
  女大学生芬尼来到外婆海伊和姨婆格兰蒂家过暑假,芬尼要在这个美丽的小镇完成她的硕士论文。同时,她也想给自己一个空间,考虑与未婚夫山姆的将来。格兰蒂的家向来是小镇上妇女缝被联谊会的活动场所,在这里做百衲被给待嫁的姑娘,是一种传统,它象征着女性岁月和智慧的传承。这一次这些年过花甲的女人在安娜的带领下,每人做一块拼图,给芬尼缝制一床百衲被作嫁妆。
  
  于是,每一块手工拼图同时讲述着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
  芬尼听到的第一个故事是她外婆和姨婆之间的。海伊曾在丈夫病重时,从格兰蒂的丈夫那里寻求过安慰,当时造成了格兰蒂和丈夫之间多年隔阂,格兰蒂家里至今还保存着一墙各种装饰品碎片,那是当时她气愤难忍的产物。如今,两姊妹的丈夫均已去世经年,也早已住在一起,心中却仍存芥蒂。
  第二个故事是芬尼在游泳池边听说的。关于苏菲娅和她地质学家的丈夫。身材美丽擅长跳水的苏菲娅和丈夫是在游泳池边认识的,两人于山间湖泊定情,立下丈夫四处找矿妻子跟随游泳的盟誓,但结婚后苏菲娅被孩子家务所困,夫妻之间渐生裂痕。结果丈夫一去不回,苏菲娅几乎忘记她曾是个跳水好手了。
  也就在游泳池边,芬尼认识了一个健硕的小伙子李昂。这时正是芬尼与赶来和她商量装修房子的山姆争吵发生裂痕之时,芬尼心烦意乱,父母离异的过往使她感觉无法把握婚姻,她害怕自己也陷于孩子家务中失却自我,烦乱之际,芬尼与李昂发生了一夜情。
  被子还在缝制中,女人们的情感故事在编织的经纬间浮现。艾玛的丈夫狄恩是个画家,当年艾玛为他做模特儿,两人疯狂相爱。可是狄恩拈花惹草的不安分天性,使艾玛在继后的婚姻生活中心灰意冷。而康丝坦也向芬尼诉说了她对丈夫的忠贞感情和艾玛对狄恩与她关系的误解。格兰蒂的女管家安娜则告诉了芬尼“百衲被”和“乌鸦带来真爱”的故事,并诉说自己年轻时的遭遇。安娜的女儿玛丽曾经男友无数,但最令她难以忘怀的却是巴黎街头的一次相遇,一个中年男人对她的真诚安慰,玛丽对芬尼感叹真情的可贵。让芬尼吃惊的是,母亲突然到来,告诉她要跟芬尼父亲复婚。母亲曾是一个及时行乐的人,她的变化令芬尼大为困惑,母亲说要珍惜自己拥有的感情。
  
  一个个爱情故事在被子的缝制中穿插叙述着,芬尼的论文渐次增厚,内心也不断翻滚着。忽然,一阵大风吹散了芬尼的论文稿,吹入左邻右舍,大家都帮着捡拾。
  改变伴随着大风发生了——
  准备出走的艾玛避风走进了狄恩画室,却发现里面满是她的画像,低头凝思的,怀抱小孩的,半百年华的,她感动了,她发现狄恩的心里从来没有丢掉她,她与狄恩和解了。
  苏菲娅发现有一页论文掉进园子里那个小水塘,那是出走的丈夫给她挖的,为了她在家务之余可以戏水,苏菲娅赤脚淌进水里,美好回忆如水一样漫上心头。她在心里原谅了丈夫。
  导演乔瑟琳·摩尔豪斯(Jocelyn Moorhouse)显然温馨满怀。那一阵大风,仿佛一种神秘的力量,唤起人们内心的感动和情意。格兰蒂敲掉了那堵“愤怒墙”,与姐妹在微笑中彼此真正和解。芬尼拒绝了李昂的诱惑,其实是拒绝了自己内心的骚乱,她在大风过后的早晨裹着那条刚完工的被子,寻着乌鸦的飞翔看到了山姆,两人在被子底下深情拥抱。
  被子上的每一块拼图是装饰的图案,也仿佛一条条鱼,沿着记忆的河流,追溯的是缝纫者人生的美好记忆,比如蔓草花纹之于苏菲娅,黄玫瑰之于康丝坦,调色盘的红色之于艾玛……于是,这一条被子,饱满着女人的情和爱,饱满着女人的美好向往,饱满着女人之间的情谊和祝福。
  电影或许过于温馨了,因为现实可能并非如此温暖美好,但这种女红的情感和艺术表达是很有意味的。图案和创作图案的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联系,心灵和形式之间的联系,这正是人类需要艺术的理由,油彩画布可以,针线布料同样可以。
  
  家务日历女郎
  
  裸体一直是西方艺术传统的主题之一。从古希腊的雕塑,古典油画中的裸体,乃至现代人体摄影艺术,但无论是女性作为被描绘的对象,还是女性自拍裸体像,都比较追求纯粹的艺术性,换言之,裸体画/摄影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完成的,它暂时脱离了日常的生活状态。而2003年英国电影《日历女郎》(Calendar Girls)表现的却是女性家务劳作与艺术的水乳交融状态。
  安妮(Annie)和克莉丝(Chris)是好朋友,俩人都是约克郡瑞尔斯通镇上的家庭主妇,除了料理家务,和镇上其他主妇一起打太极拳,参加妇女联谊会活动,唱唱歌,听听菜花的烹调方法。生活是从安妮的丈夫约翰患白血病去世后改变的。在悲痛面前,她们决定做点事情,打算说服妇女协会里十名四十五岁到六十岁的中老年女性,共同拍一本裸体日历,将销售所得捐献给白血病等血液病研究机构。虽然也碰到一些阻力,特别是来自协会主持人及上级部门的,但她们成功了。妇女们请来了摄影师,一开始还是羞涩犹疑,但渐渐她们放开了身心,脱下衣服,就像平时一样,织毛衣、做蛋糕、浇花、弹钢琴、读书……这些家务活动巧妙地避免了“身体曝光”,使她们看起来自然、健康和自信。想不到,这本日历大获成功,她们做成了她们想做的事情,原本筹集一千英镑的预期大大突破,最后筹到五千英镑。与此同时,她们成了媒体追逐的明星,还受邀去美国好莱坞介绍访问、拍广告。这一切冲击了她们的生活。由于面对媒体的不同观点,安妮和克莉丝的友谊也一度产生裂痕。克莉丝的儿子对母亲拍裸照感到困惑羞耻,肇事被警察拘留。幸运的是,她们并没有走得太远,她们还是回到了小镇上,得到了家人的理解,友谊也得到新的发展。
  
  电影充满英国式的幽默,捐款除了做研究用,首要的就是为约翰住过的那家医院买张新沙发。买沙发?这可真逗。当初安妮和克莉丝去医院,走廊里的那张破沙发坐着硌得慌,好像在她们悲伤的心情上撒了一把盐。想来舒服的沙发也是一种抚慰吧。这样的细心真是只能来自妇女的绵密体贴,或许还得是安妮她们这样关注家庭的主妇。
  在这个故事里,通常裸体女性总是年轻、身材骄人的印象和想象被轻而易举地颠覆了,中老年妇女也一样拥有美丽的身体,就像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一生都是灿烂的,美丽不单单源于符合黄金分割的比例,或者肥瘦合度的肉体肌肤等这些外指标,对生活的热情和投入是美的内在指标。而家庭劳作的日常性在这里闪烁着艺术的光泽,它们不仅是一种摄影艺术构思,更是与妇女生活交融了在一起。她们挑战了裸体女郎的传统审美,或者说,约定俗成不能裸的群体这次超越了禁忌(当然捐献慈善的公益性也使之获得道德上的纯净),更具有挑战性的是这出自家庭主妇的主动行为,女人不是为了“被看”“被观赏”而裸,而是出于热爱生活、欣赏自己。
  不过,反讽在于,事情发展到最后,这个社会的消费性就来粗暴干涉她们了——还以宣传的名义,当初拍日历是她们自愿的,为了募集资金战胜白血病;而被请去拍广告,要她们裸体非她们自愿,但为了日历销售她们也只能身不由己了。社会大张旗鼓地开动宣传机器,是把她们看成可以消费的资源了。
  好在,生活回归到平常状态,“日历女郎”们照旧迎着晨曦的风打太极拳,到妇女协会聚会,当然她们的生命又多了一层质地。
  有意思的是,这是来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家务与“女红”一样,原本只是作为妇女的日常工作,在这里却得到了升华,或者说原本生活与艺术之间本来就是没有界限的,当你获得了一种观照时,它就形成了一种审美。如同米丽安·夏皮洛这样的艺术家,以“女红”的材质来表达思想与感情时,那些针线花布超越了单纯的女性手艺,而是女性生命的一种个性表达。
  
  “穿越花朵”
  
  米丽安·夏皮洛用压克力和纺织布料制作的作品有很多,《天堂的花园》(1980年)呈心形,外围乃小立方体图案,中间布满各种花卉,一派烂漫景象,让我想起那些中国民间绣片上的牡丹蝴蝶,石榴荷花,是祈福和吉祥的符号和隐喻,虽然中西方的象征符号系统多有不同,图案和花朵的那种盛开的芬芳感觉,一脉相通。她的《玩偶之家》的造型就是一间小房子,三层六格,每一格用布片等各种材料布置成一处室内空间,厨房间、卧室、起居室等,像小孩子过家家那样的童趣场景,转而一想,这不正是大多女性的人生空间吗?用许多女红材质制作的《玩偶之家》是女人的生存空间,也是女人的生命时空。这些空间里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她带着最伟大的感觉悠闲飞过空气》是米丽安1993年至1994年创作完成的作品,依然是压克力和纺织布料,依然是色彩鲜艳,不过这幅作品透出一股子幽默感,恐怕男人看了会有点尴尬。画中的一个女性一手捧花,一手指着身旁那位男士的私处,脸上带着微笑,好像在说那里就是一切吗?就是所谓的男子汉气概吗?非常有意思。想想男人是多么夸大了他的生殖器官的作用啊,仿佛它是所有尊严的起源。而其个人的世界,推而广之整个世界似乎也建立在荷尔蒙的基础上了。比如“雄起”“振奋”“昂扬”等等在公共话语中的招展。我把它看成是作为女性艺术家的米丽安对之的戏谑的幽默,而非对男性世界的敌意。
  米丽安用好多男性艺术家看不起的工艺材料来制作作品,并且充满了女性视角对所处环境的重新观照,使艺术的面貌得到了延伸和变化,它不需要再绷起做作的一本正经状的表情,所有材料在艺术面前都是平等的,都是富有表现力的。当一个女人用女人的方式来穿越历史文化的禁锢时,艺术才成为我们的“天堂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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