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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醒后怎么办?

作者:王滨滨




  
  瑞典文学院年年让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惊喜,让全世界惊讶。到底什么是叩开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大门的敲门砖,只能是个“诺贝尔文学奖猜想”,谁人能解?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奖给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不仅让世人惊讶,而且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她一直是个极具争议的人物,获奖后争议更堪,甚至连带着瑞典评委都遭到了质疑。
  如果要用几个字概括耶利内克其人其文的话,那么就是思想有点红,作品有点黄。耶利内克曾是奥共党员,虽然现在不在党了,但还是个很有良知的作家。她关心奥地利社会发展的进程,对不良的社会思潮进行坚决的抵制。她认为纳粹余毒远没肃清,它存在于人们的思维和情感中。人们总是要淡忘那段历史,这是耶利内克不能容忍的,所以她站出来对这种思潮说“不”,也用作品表现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就这一点来说她的作品既是对后人负责,警惕后人不要重蹈历史覆辙,也是对前人,特别是对纳粹牺牲品的祭奠。虽然她常常被误解,甚至被贴上“国家的敌人”、“祖国的叛徒”等标签,但她始终不改初衷,处于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境界。
  在战争问题上耶利内克让我想起了黑塞,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黑塞始终保持着冷静与理智。他的立场很坚定,那就是反对沙文主义,抵制野蛮,捍卫和平。他自己不为战争摇唇鼓舌,看到同行们用笔为战争服务心里很难过,他要抗议,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一个正直作家的必然之举:
  不,我绝不能分享这个伟大时代的快乐,于是我从战争一开始就饱尝苦恼,数年来我绝望地抵御着显然来自外界、降自上天的不幸,而这时我周围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对于这同一种不幸却好像充满了愉快的狂热。我读着作家们写的报刊评论、教授们写的号召书以及著名诗人们在书房里炮制的战争诗篇,他们都为战争祝福,这使我变得更为痛苦了。
  黑塞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他要站出来唱唱反调了。难道他不知道独唱反调会触犯众怒吗?他知道得很清楚。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哪能顾及这个?他曾说过,作家有一把尺,这把尺就是良知,“作家的良知是作家必须遵守的惟一法则,规避这个法则会有害于他及他的创作。”正是这种作为作家的正义感和作为人的良知不可能让他沉默,于是他在德国、奥地利和瑞士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政论、公开信和呼吁书。战争爆发的当年,黑塞就在《新苏黎世报》上发表了《朋友们,别唱这种调子!》的反战文章。黑塞借用席勒的名句来反对极端的爱国主义和民族沙文主义,提出了“爱高于恨,理解高于对立,和平高于战争”的主张。他呼吁各参战国的作家们保持理智,不要用笔为战争摇旗呐喊。哪知这篇不露锋芒的批评文章竟在德国掀起一阵轩然大波,黑塞因反战的理智立场而贾祸。一时间“叛徒”的帽子向黑塞飞来,诽谤的匿名信纷纷寄来。德国二十多家报刊开始围攻他,把他骂作“卖国贼”,称他是“没有祖国的家伙”,是“信念流氓”。
  战争不仅在用枪炮进行,也用语言文字。黑塞虽有幸躲避了前线的枪林弹雨,却不幸被文字织成的密集炮弹击得遍体鳞伤,就因为他作为有良知、有正义感、爱好和平、反对战争的作家说出了对这场灾难的认识,呼吁有识之士不要宣扬仇恨,传播谎言,赞颂这场人为的灾难。黑塞与耶利内克,一个反对战争,一个不忘战争,两人异曲同工,唱的都是和平调。不同的是黑塞由于失望放弃了德国国籍,成为瑞士公民,而耶利内克虽失望,但对自己的祖国不弃不离,始终是奥地利人。目前也是时而在德国时而在奥地利居住。
  耶利内克作品性幻想丰富,描写大胆,语言很脏,你说不出口的词她都敢用,被人称为“色情女作家”。她作品风格有点像卡夫卡。卡夫卡作品的特点是细节清晰,整体模糊。读过《变形记》的人也许还记得对主人公虫身的描写,很细致,也很真实,可整个作品要表现的什么,就众说纷纭了。看细节是现实主义,看整体主义就变了。耶利内克作品的特点是小处明白,大处糊涂。有时每个词都明白,整个句子不知所云;有时一个句子明白,在上下文里就不知什么意思了。
  她的作品很难懂,难懂还在于语言简单,常常一两个词,或者几个词就是一个句子。过于简单的句子其实最难懂。她的作品跳跃性很大,在时空与虚实世界里来回穿梭,这已经增加了作品的难度,再加上文字过于简练,有时就不知道句子要表达什么意思,说的是什么,想把句子补充完整也不知道从何下手。但这样的风格不一定就不好,文字简练可以无限扩大读者的想象空间,达以少胜多之功效。文学文本的空白多少和阐释的可能性是成正比的,空白留得越多,阐释的可能性就越多,读者要填充这些空白以给作品一个完满的解释,怎么填充,就有N种可能性了。
  
  耶利内克是玩文字游戏的高手,常常是一个词根加上若干个前缀或后缀后同时出现在句中,比如《死亡与少女II》里描写睡美人,就用了德语einwecken, aufwecken,前者是把什么东西密封起来,后者是唤醒某人。用了这两个词说睡美人“密封”一百年后被王子唤醒还能让中国读者理解,因比喻很贴切,也很形象。但作品中还有许多文字游戏,词类之间、同音异义词、同形异义词之间万花筒似的变,翻译起来不容易,中国读者读译文时是体会不到原文的韵味的。她作品难还难在代词一统天下,搞不清谁代替谁,什么指代什么。
  我们来看她一个句子:“你刚才把精子和输精管一起扯下的那个人不是乌拉诺斯(注:希腊神话中的乌拉诺斯从地神该亚的指尖诞生。相传该亚在太阳自东方升起时许下诺言:要将希望的种子植入每一个在地球上出生的生命。乌拉诺斯是天神。),他在上边好让我们受孕。”第二句里的代词er指乌拉诺斯还是精子(Samen)?两者虽都是阳性名词,但如果后面句子清楚也不难判断,可后边的句子一路糊涂下去。到底谁在什么上边?输精管(应是Samenleiter,但作家把它分开了,这样Leiter就可以有多义)和梯子Leiter是同形异义词,又用了个介词“在……上”(auf)。如把代词理解为乌拉诺斯吧,站在输精管上说不过去,站在梯子上是可以的,可希腊神话里至少我没见这种情形。如把代词理解为精子吧,它干嘛不呆在输精管里跑到上边干什么?这种文字游戏在她作品中比比皆是。如果说卡夫卡作品的特征是不可阐释性,那耶利内克作品的特征则是不可翻译性。所以她的作品不是床头上的书,只能是书房里的。拿起她作品前会抽烟的要点上一支烟,不抽烟的倒上一杯茶或咖啡,以备提神醒脑用,因为看她的作品就一个字──累,要想明白作品内容得好好琢磨琢磨。《钢琴女教师》中译本译者宁瑛断定,她的作品就是翻成中文读的人也不会多,也许只有李银河喜欢。另外在耶利内克那里行距、字母的大小写、字的形状本身都有含义。
  耶利内克作品对中国读者来说还有一难,那就是她很喜欢用典,对希腊神话烂熟于心。中国读者不十分熟悉希腊神话的话,读起来就会有隔膜。
  她的主要作品有《我们是诱饵,宝贝》(1970)、《米歇尔》(1972)、《求爱的女子们》(1975)、《被拒之门外》(1980)、《娜拉出走之后》(1980)、《克拉拉》(1982)、《钢琴女教师》(1983)、《荒野呀,我们远离它》(1985)、《乐趣》(1987)、《疾病抑或现代妇女》(1989)、《没关系,死亡三步曲》(1999)、《死亡与少女》(2000)等。看看她的作品题目就不难看出她作品中死人多,女人多,在《死亡与少女》中索性把死人与女人结合起来了。瑞典评委在颁奖理由中也提到了耶利内克作品的死亡母题:“耶利内克以强烈的激愤抨击了奥地利,在其鬼怪小说《死者的孩子们》(1995)中把奥地利描绘成冥府。” 也有评论人说耶利内克是为死者讴歌。至于缘由上面已提到,写死人是祭奠死人,警示活人;写女人因为作家本身是女人,不管是香销玉沉的美女如戴安娜王妃,还是才女作家,抑或童话里的公主,耶利内克都献上一瓣心香;写死去的女人,因为作家是女权主义者。她祭奠的死者不仅是政权(如纳粹)的牺牲品,也是文化(如以男性文化为主导的父权社会)的牺牲品。
  《死亡与少女》完全不同于传统的戏剧,没有起伏跌宕的情节,没有性格的发展与冲突,没有多少舞台指导说明,有的只是内心独白或两个人物之间的对话,用瑞典评委的评语说是彼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语言平面”。薄薄一本书里有五个剧本,其中有的剧本只十几页。虽然书的副标题为“公主剧”,但女主人公不都是童话里的公主,也有现代职业女性。女主人公即便是公主,耶利内克也彻底颠覆了原来的童话文本。我们就看《死亡与少女II——睡美人》吧。耶利内克笔下的睡美人可以上杂志封面,王子可以兜揣手机,头喷发胶,上穿T恤,下穿肥大的冲浪裤。格林童话中的玫瑰公主就是一个简单的小美人,经王子一吻,立刻苏醒,然后和王子一起走出宫楼。不久,王子和玫瑰公主举行了盛大的结婚典礼,幸福欢乐地生活在一起,一直白头到老。可耶利内克笔下的睡美人满脑子思想,醒来就醒来呗,跟着王子过幸福的日子不就完了吗?不,非得东问西问的,“你是谁?”“我是谁?”“你还是原来的你吗?”“我还是原来的我吗?”然后不跟王子结婚却讨论什么“瞬间”、“永恒”、“时间”、“死亡”。格林那里单纯、美丽的公主在耶利内克笔下快成了哲学系的女大学生了。
  其实耶利内克是把童话中的公主拿来说事儿的。说什么事儿?她要展现女性作为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表现的是她们生存中遇到的种种困惑,比如性,比如作为女性和作为作家之间的角色冲突等等。虽然从公主如《死亡与少女I》、《死亡与少女II》到现代女性如《死亡与少女III》和《死亡与少女V》在时间上跨度很大,但作为女性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并没有“与时俱进”,不管童话世界中的公主也好,还是现代世界职业女性也罢,作为女性她们困惑多多,只不过因生存形式不同而问题有所不同罢了。有的问题甚至超越了性别,已是作为人,作为一个作家要考虑的问题了。我们仔细看看《死亡与少女II——睡美人》。
  “公主:我的生存方式就是睡眠,所以生命是我的逻辑界限。但我的生存方式也许只是等待,等着被亲吻。”
  这是剧本开头的句子。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公主的生存方式就是睡眠,换句话说就是等待,百年等一回,只为这一吻。作品开篇就把女性的被动揭示出来了。没有王子的唤醒,没有他的亲吻,别说一百年,睡它一万年也是可能的,或者索性就醒(活的同义词)不了。而且女性生来就被动已成为女性的集体无意识,“F太太当初就告诉过我了。随便您是谁,我反正得给什么要什么。”女性没生存权,生存与否要指望他人(当然这个他人一定是男子)的恩赐,用《死亡与少女II》王子的话讲:“这么长时间都隐伏着,然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上帝。我。我!我!我是让死者复活的人。”“我不可能知道您在哪儿,尽管如此我还是找到了您。是惟一的一个。这么说我一定是上帝,很简单。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甚至很可能是我亲自制造了您。假如我是上帝,我就能制造。就这样。现在我还废除了时间,因为您在睡觉时就不见了,一走就是一百年,有人事先已向我预言会这么久,可这一百年现在对您来说已是往事,别,别,别担心,时间没溜走。既然时间在您身上没留下踪迹,那么您一定在上帝手中,是他亲手让钟停住。是的。因为我是上帝,我也就能够提醒生存在我吻您时给钟上发条,让它像疯狗一样扑到您身上,又开始有老态相了!”
  女性连生存权都没有,她活着又能怎么样?睡美人醒来又如何?只能是被支使、被统治的命运。如果“他”是皇帝,“她”就是臣民,如果“他”是主子,“她”就是奴仆,如果“他”是上帝,“她”就是子民,如果“他”是有钱的主儿,“她”就是财产,“您现在是我的财产,用吻获得的,”王子如是说。
  可耶利内克不仅是个女作家,还是个女权主义者,所以她笔下的美人不可能只是个没有思想的美丽空壳。公主虽像个植物人似的总睡着,但冷不丁也有被思想激活的时候,然后就要对一切事进行追问,就对自己的生存状况进行思考,就对自己的被动局面表示极为不满,也要和王子比试比试:“我不是在睡眠中说话,我也有醒的时候。显然现在我是真醒了。这个F太太预言说对此就连我体内的灵魂都无法忍受多久!做这类事这些算命的还收钱,简直不可思议!既然连我体内的灵魂都做不到的事,我亲爱的王子先生,您又如何忍受得了!您能告诉我我是谁吗?我可已从这个吻中猜到您是谁了。在这点上我可是领先您一步。您只是叫王子还是您是王子?废话。您一定是王子,看看上面,否则我不是还在睡嘛。但您究竟是谁?”
  公主不仅对女性生存问题进行反思与追问,她还更进一步,像个女哲学家似的与王子一道思考人本身的生存问题,剧本结尾时她和王子共同得出结论,那就是生是死的前提,死是生的必然,两者天注定,生死两相宜:“然而为了明白死者身上发生了什么,说到底我们得再进一步,我们必须亲自死一回。只谈论死是不够的。人要生才能谈死。可许多可怜的死者怎么办?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却是死人。我们知道我们有一天会死,却仍活着。但我们现在无论如何还是终于摆脱了我们的躯体而不死。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您可以衷心向我们祝贺。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要修正我们会死这个认识。可我们还是要说我们曾死过,现在活着。两个都尝试了──没法比!您也尝试一下吧!如果您来,进行比较也能绝对保证您在马路交通中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