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追寻普鲁斯特之旅

作者:周克希




  
  刚译完普鲁斯特七卷本小说的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恰好有机会去法国小住两个多月。在我,这可以说是一次“追寻普鲁斯特之旅”( A la Recherche de Marcel Proust)。
  
  伊利耶-贡布雷
  
  到巴黎的第四天。清晨五点半起床,八点一刻从蒙帕纳斯车站出发,乘火车前往伊利耶-贡布雷。中途到夏特勒后要转车,换乘仅一节车厢的小火车驶往伊利耶。伊利耶(Illiers)是普鲁斯特父亲的家乡,也就是普鲁斯特笔下的贡布雷(Combray)。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的第一部“贡布雷”,让许许多多普鲁斯特的读者熟悉了他所眷恋的这座小城。1971年,法国政府把这座小城改名为伊利耶-贡布雷。从此,小说中的地名和真实的地名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火车驶近小城。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急切地想看看教堂的尖顶,体验一下普鲁斯特远远望见这座小城的心情:
  从十法里外的火车上望去,看到的仅是一座教堂,这就是贡布雷,在向远方宣告它的存在,诉说它的风致。
  十点稍过,火车停在伊利耶-贡布雷的站台上。这是个不起眼的小车站。从上海乘火车到苏州去的途中,可以看见好些这样不起眼的小车站。车站旁就是我们预订的旅馆:Le Guermentes(盖尔芒特旅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她的家族,可是普鲁斯特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哟。看着一个家庭式的旅舍取了这么个气派的名字,觉得又亲切又发噱。
  上午去小城的旅游接待处,在那儿领取包括地图在内的免费资料。路过一家点心铺时,我们在橱窗前驻足寻找“小玛德莱娜”甜点心。想必是我们的好奇形之于色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问我们可是在找petites Madelaines,我们说是啊,怎么没看见呢。他笑吟吟地领着我们步入不大的店铺,一边指着里面柜台上那筐“就像用扇贝壳瓣的凹槽做模子烤出来的”小玛德莱娜,一边掏钱买了几个递给我们。我们感到很意外,但估计要还他钱他可能会不高兴,于是请他一起去喝一杯。不想他回答说恐怕没时间了,他得赶着去买面包,妻子在家等着哩。可说归说,他兀自迈着碎步走在前面,领我们去参观教堂,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普鲁斯特描写过的圣水盂和墓碑,指着彩绘玻璃上的画像告诉我谁是“坏东西吉尔贝”。他说得很快,很匆忙,每换一个地方总得说一句deux minutes(就两分钟),可加在一起差不多讲了半个小时。分手前,他动情地对我们说:J'aime Combray(我爱贡布雷)。是啊,伊利耶在老人的心目中,和普鲁斯特笔下的贡布雷已经融为一体了。
  下午,我们早早来到“莱奥妮姑妈之家”。当年小普鲁斯特到伊利耶度假时,就住在莱奥妮姑妈家。这幢带花园的宅子,现在成了“马塞尔·普鲁斯特纪念馆”,每天下午接待参观者。莱奥妮姑妈的房间在楼上,里面仿佛还有着普鲁斯特笔下的气息:
  这些气息就像乡镇上报时的大钟那样闲适,那样一丝不苟,悠忽而又有条不紊,无忧无虑而又高瞻远瞩,有如洗衣女工那般清新,有如早晨那般宁谧,充满虔诚的意味,怡然自得地把整座小城笼罩在一种和平的氛围里,
  回到屋前的花园,倍感亲切地看到了那张铁制凉桌,还有——那美妙的门铃:
  那些傍晚,我们在屋前的大栗树下,围坐在铁条凉桌旁边,只听得花园那一头传来了铃声,门铃怯生生地响了两下,那声音像鹅卵石般润滑,依稀闪着金光。
  第二天是星期天,小城居民恪守安息日旧俗,超市关门,店铺打烊,惟有教堂对面的那家餐馆是个例外。这家名叫Le Florent(弗洛朗餐厅)的馆子,菜价据说是全城最昂贵的。这样的价格有两个依托,一是安息日不休息,店门照开不误,二是菜肴取名于普鲁斯特的小说:马塞尔·普鲁斯特套餐,阿尔贝蒂娜色拉,德·洛姆亲王夫人鱼排,等等。
  沿着马塞尔·普鲁斯特林荫道走下去,就是马塞尔·普鲁斯特花园和chemin des Aubépines(英国山楂小路)。英国山楂,这种我们并不熟悉的植物,在第一部“贡布雷”中是那么令人向往:
  小路上到处都是英国山楂的花香,就像在嗡嗡作响似的。一溜树篱,宛若一排小教堂,掩映在大片大片堆簇得有如迎圣体的临时祭坛的山楂花丛里;花丛下面,阳光在地面上投射出四四方方的光影,仿佛是穿过玻璃天棚照下来的;山楂花的香味,显得那么稠腻,就像是成了形,不再往远处飘散似的。
  再往前走就是route de Méséglise(梅泽格利兹大路)。小城的地图告诉我们,这就是有名的“斯万家那边”了。信步走去,却感觉不到小说中那“最美的平原景色”。收割后的田野空荡荡的,远远望见的几户农舍显得那么简陋。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我和他打招呼,他客气地停下车,和我们攀谈。他一眼看出我们是普鲁斯特的崇拜者,“否则你们不会上这儿来”。我们问起英国山楂,他说路旁的树丛就是,但这种小树在夏天开花,秋天是看不到那些白色、粉红色花朵的。说到“斯万家那边”,也就是梅泽格利兹那边,他笑了起来:“普鲁斯特笔下的景色,总要比我们看到的景色来得美。”我心想,这位普鲁斯特家乡的中年人,用朴素的语言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这个道理,普鲁斯特在小说中是这么说的:
  我依然在寻路,我转过了一条街……可是……那是在我心中的街哟……
  教堂的钟楼,何尝不是普鲁斯特心中的钟楼呢?在欧洲,几乎每个小镇都有一座教堂。在一个外人眼里,这座圣伊莱尔教堂的钟楼也许和其他千千万万座钟楼并没有多大的区别。然而它在普鲁斯特心中自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我隐隐约约觉得外婆在贡布雷的钟楼上找到了对她而言在这世上最可珍贵的东西,那就是自然的风致和卓异的气度。她的整个身心都跟尖顶的取势融为一体,目光也仿佛随它向天而去;与此同时,她朝向塔身陈旧剥蚀的石块亲切地笑着,此刻仅有塔尖沐浴在夕阳的余辉中,而一旦整个塔身进入这抹夕照的范围,就会敷上一层柔美的色调,仿佛骤然间升得又高又远,好似一支用假声升高八度演唱的歌。
  毕竟一个世纪过去了,如今的伊利耶-贡布雷有好些地方已不复是小说中二十世纪初贡布雷的旧貌。当年的圣灵街,如今叫普鲁斯特大夫街,以纪念马塞尔的父亲普鲁斯特大夫,古色古香的鸟儿街改称加洛潘大夫街(加洛潘大夫也是当年小城的一位医生),车站大街则成了克莱芒梭大街——盖尔芒特旅馆就在这条街上。
  但是当我在旅馆的房间里把一袋椴花茶放进杯子的时候,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旧时的贡布雷,眼前浮现出了莱奥妮姑妈杯里无比美妙的药茶:
  干枯的茶梗弯弯曲曲地组成一幅构图匪夷所思的立体图案,在虬曲盘绕的网络中间,绽开着一朵朵色泽幽淡的小花,仿佛是由哪位画家经心安排,有意点缀上去的。那片月光也似的柔和的粉红光泽,在干茎枯梗之林中,把小朵金色玫瑰般的挂在林梢的花儿衬托得格外分明。
  
  奥赛博物馆
  
  巴黎大大小小有一百多个对公众开放的博物馆、纪念馆。其中,由火车站改建的奥赛博物馆有其特殊的吸引力。
  普鲁斯特那幅最有名的肖像就陈列在这儿。画家雅克-埃米尔·勃朗施是普鲁斯特住在奥特伊时的邻居。油画上二十一岁的“小马塞尔”看上去像个纨绔子弟,瓜子脸,留着两撇细细的唇髭,胸前插一朵兰花。我想,这也就是奥黛特胸口那有名的卡特利兰(catleya)吧:
  有一段时间里,斯万一成不变地沿袭第一次的次序,最先总是用手指和嘴唇触摸奥黛特的胸口,而且每次都是由此开始抚爱和拥抱;直到很久以后,摆弄(或者说,成了惯例的借口摆弄)卡特利兰此调早已不弹,理一下卡特利兰的隐语却俨然还是他俩常用的一个简捷的说法,
  和这幅画放在一起的,是小说中夏尔吕男爵的原型孟德斯鸠伯爵的一幅油画和一尊雕像。油画出自意大利画家乔伐尼·伯尔迪尼的手笔,雕像作者则是俄罗斯王室成员保尔·特鲁贝茨柯依。
  普鲁斯特十七岁时,同学雅克·比才把他引进了斯特劳斯夫人的沙龙。沙龙女主人斯特劳斯夫人( Mme Emile Straus)的第一个丈夫是作曲家乔治·比才,丈夫去世后改嫁律师埃米尔·斯特劳斯。这位贵妇人为年轻的普鲁斯特打开了贵族沙龙之门,盖尔芒特家那边的小说形象可以说是在这儿开始孕育的。在埃利·德洛内画的《比才夫人像》跟前,我驻足良久。
  大作家阿纳托儿·法郎士,年轻的普鲁斯特也是在沙龙中认识的。他成了日后小说中作家贝戈特的原型。
  印象派一直是我的所爱,当年网球场博物馆(musée du jeu de paume)中马奈、莫奈、雷诺瓦和瑟拉(Seurat)的画作曾让我感到那么温暖和亲切。如今,印象派画作悉数从那儿移到奥赛,成了奥赛博物馆的展品。这回,我急于想看莫奈笔下的那个小男孩。对,就是它:《寓所一隅》寓所外高大的盆栽沐浴着阳光,屋里却很暗,一个小男孩站在打开的房门里向外望着,显得那么孤独。你会感到,这个小男孩就是《去斯万家那边》中害怕孤独、上床前没有妈妈的吻无法入睡的小马塞尔。
  还是莫奈,他笔下的睡莲让人马上联想起普鲁斯特那段优美的描写:
  稍远些的水面上,片片睡莲簇拥在一起,犹如一座浮动的花坛,仿佛花园里那些蝴蝶花搬到了这儿,蝴蝶那般把蓝得透亮的翅膀停歇在这座水上花坛的斜面上[……]傍晚当它宛若某个遥远的海港,披着夕阳那玫瑰色的、梦幻般的霞光,不停地改变着色彩,以便始终跟色泽比较固定的花冠周围的那种在时光里隐匿得更深的、更奥妙的东西——那种存在于无限之中的东西——显得很和谐的时候,开在这片水面上的睡莲,就像是绽放在天际的花朵。
  在奥赛见到克利姆特( Gustav Klimt)的那幅《树下的玫瑰》,感到一阵意外的欣喜。这位维也纳色彩大师画布上的玫瑰,美得如同普鲁斯特笔下可爱的花儿:
  在许许多多裹着锯齿形纸片的花盆里闪耀着柔嫩铃蕾的小株玫瑰,挂满了成千上百色泽更淡雅的小蓓蕾,将绽未绽,
  
   加利玛出版社
  在我心目中,加利玛出版社这个名字,依稀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到巴黎的第一个星期,我就去弗纳克连锁书店(FNAC)买了收入“七星文库”的普鲁斯特文集,其中除了《追寻逝去的时光》,还包括他早期写的全部作品。厚厚的六本,很贵,但我并不犹豫,因为这是加利玛出版社的版本。我的心情,就像一个小孩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想着的礼物。
  所以,走进加利玛的一间办公室和塔蒂耶先生晤谈时,我充满着期待。七星文库版本的《追寻》,就是在他的指导下编纂出版的,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Edition publiée sous la direction de Jean-Yves Tadié(在让-伊夫·塔蒂耶指导下出版)”的字样。我着手翻译普鲁斯特的七卷本小说以来,单单为个书名,就翻来覆去地考虑过,若有所失地踟蹰过,“出尔反尔”地改动过。和塔蒂耶先生的交谈,前半部分是他问我答,后半部分是我问他答,彼此都没有套话,双方都直奔主题。成年累月积聚起来的问题,能够在一席谈话中得到如此明确、具体而有说服力的答案,真是令人兴奋: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这个书名究竟有没有文采,有没有诗意?英译本先后用过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和 In Search of Lost Time两个译名,相对来说其中哪一个更好些?法文中的perdu一词兼有英文中lost和past的含义,如果必须在这两个词中间选一个的话,应该选哪一个?小说第一卷Du c?té de chez Swann中的du,究竟是“在”还是“去”?第二卷A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中à l'ombre de的含义应取本义“在……荫蔽下”、“在……荫翳下”,还是取引申义“在……庇护下”,抑或取“在……影响下”或“在……近旁”之义?等等。塔蒂耶先生有问必答,干脆利落。这样的一家之言,在我是极为可贵的。
  我们约定以后互通email。我在巴黎期间和回上海后都给他发过电子邮件,他很快作复,回答了我新萌生的问题。
  我玩味着他在厚厚两本《马塞尔·普鲁斯特》传记扉页上的题词:“给怀着英雄气概( héro?quement)翻译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周克希先生”,不由得感慨系之。“英雄气慨”让我愧疚,除非堂吉诃德也算英雄,要不然这英雄二字从何谈起呢。但其中的勖勉之意,还是令我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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