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老乡的智慧

作者:雪 潇 王若冰




  老乡是当代中国一位个性鲜明的诗坛独步者,他的诗歌文本和言说风格表现了一个真诚的诗人自觉且高度的艺术追求。他长期偏居西北一隅,像一位虔敬的诗歌圣徒,行走在苍凉空阔的西部高原,用自己终生的才情和智慧,苦苦打造着自己心目中的“野诗”,且已成功地构建了一种以机智幽默、举重若轻、俯拾万物、开阔冷峻为基本特征,弥漫着纯粹的个体经验,闪烁着诡谲的奇思异想,包含着丰厚富赡的生命精神和生活哲学的文本风格。老乡的新作《一个被鹰追踪的人——小诗九首》,是他一以贯之的诗歌努力又一次潇洒的亮相。
  虽然老乡在这组诗的小序中说“面对自己写的诗,我恨它太笨,它恨我悟性太差。”但这恰恰说明了老乡的人生智慧和老乡对于智性诗歌的推崇。毫无疑问,老乡是有智慧且有大智慧的,他的诗歌堪称智性充溢灵光闪烁。
  老乡智慧的首要表现,就是老乡深具一种大彻大悟般对于生活的诗性概括能力。
  阅世非浅的诗人老乡非常希望能生活的这个世界做出自己的诗性概括。在本组诗里,他的《深色》一诗概括依然深刻:“天下的乌金都是黑的我们已经/黑到一块煤的/程度了/但在煤的市场/我们只是次品//——因为黑得不纯因为/有些事物逼得我们/不得不露出白牙”……
  就这样,当情感经验激活了老乡对于人生的理性观照,于是,改变事与物原有的秩序与状态,赋予它们诗人个体的情感和意识,并借助于已经上升为一种精神意象的物象来完成自己内心种种感受的诗性呈现,就成了他诗歌言说的必然。正是这种洋溢着浓重的个体情感经验的诗性言说,使得老乡诗歌总是闪烁着一种新鲜如初直逼事物的本质的生命光彩。
  老乡充满智慧的人生概括力与诗意挖掘力保证了自己诗歌的意义内涵,而他言说这种意义的方式,则进一步显示了老乡作为诗人极具本色的语言智慧。
  老乡相信语词符号和诗歌直觉的交合需要一种神力的激活,他经常在生活与生命的悖论中寻找诗歌的灵光一瞥,并且将自己的发现隐蔽在自足的言说之中,以新奇突崛的意象和超乎常人的想象营造出一个新奇陌生、辽阔悠远的感觉空间:“远方一览无余的地方/唯有地平线带着水的颜色/在微微波动//水啊何时能以水的名义/向路过的天鹅/打个招呼?”(《旱蛙》)。
  但是,老乡更大的智慧却在于他能够从人们司空见惯的平常事物与平常词语中发现不平常的意义。
  老乡虽然被称为“诗坛怪杰”,但老乡的“怪”,并不体现在题材之怪与意象之怪,也并非怪如诗歌新潮们的前卫与突进,而是怪在他基于诗歌本旨的回归——归真返朴。他的诗歌语言,平常而又陌生、常规而又创造。比如在他的诗里,类似“生米做成了熟饭”、“此地无银三百两”、“深入浅出”、“谢谢”、“留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明不白”等等语词,是平常的且是常规的,可是他偏偏能于无声处听惊雷地翻出新意,虽是这样的俗言俚语,却仍然陌生化地表现着一个诗人奇妙的艺术感受。老乡从没有以华丽繁复的语言来掩盖自己其实表达不出的痛苦——因为他用不着。他虽然对自己的语言能力不是十分自信,然而他的诗却暗暗透露出老乡高明的语言领悟:诗人使用语言如同医生使用药物,不一定非中外合资,也不一定非名贵珠玉或“原配”的蟋蟀。语言的艺术不在于使用什么语言,而在于如何使用语言。用得好了,撒豆可以成兵,点石可以成金,而所谓诗人,正是那些神话世界里的呼风唤雨者与点石成金者。而对“豆”与“石”的正视,恰恰体现着一个诗人铅华褪尽之后可贵的平常心。
  平常心也是一种智慧。
  读老乡的诗,总能感受到一颗真诚跳动的“平常心”。发现并指出、理解并认可老乡其人其诗的平常心,要求的同样是一颗平常心。所谓老乡的平常心,首指他“乱云飞度总从容”的诗性坚守——坚守“诗歌”之常;次指他在诗歌创作中坚守自己的创作理想——坚守“自己”之常;第三,即指上文所述语言运用上的推陈出新与化腐朽为神奇。
  老乡的这种平常心和老乡诗歌的新警效应并不矛盾。
  从一般的意义上讲,艺术品最让人着迷的东西,就是片面、偏见、偏爱和极端的个人化。这些东西来源于艺术家与众不同的独特视觉,往往标示着一位艺术家的独创天才和创造能力。老乡的诗歌无论意象、语词结构,还是情感诉说方式,不乏这种极端私秘化的文本元素。仅就此组诗而言,“一个被鹰追踪的人”、“一只被火点燃的老鼠”、“怀孕的蚂蚁”、“旱蛙”等等,这些渗透了诗人主观情绪意识的意象本身,就为我们昭显了老乡独特而奇绝的视觉世界:“在鹰的眼里我吃的是齐白石的虾/骑的是徐悲鸿的马/其实我骑的只是一头边塞小毛驴/至于鲜味无非是野火上烤的/几只蚂蚱”(《一个被鹰追踪的人》)。其实,这种近乎荒诞的言说本身所呈现的,其实是充满诗人个体经验的精神意象。其间的悖论与荒诞在于生活本身的扭曲与变形,以及诗人透过现实表相洞悉到的生活真实——当真实被遮蔽,真实反而显得“隐秘”。一个诗人的平常之心,本来就非指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庸常之心,而指的是诗人对庸常之心的诗性去蔽。
  幽默也是老乡的智慧。
  值得注意的是:机智幽默,诙谐有趣,大智若愚,是老乡诗歌文本的一个明显特征——老乡也因此获得了“卓别林式的喜剧诗人”之雅号。老乡诗歌的确充满了自嘲调侃式的黑色幽默:“长大了比起一头小毛驴/我显得更有力气/比起一只牧羊犬/我又多了点文化——/现在不仅能教低年级的羊/甚至还能调教高年级的马”(《一路轻松》)。这是诗人自我灵魂的反观与审视,绽放的仍然是诗人的智慧之花,因为老乡的幽默机智既非浅显刻薄,亦非自我嘲弄,而是诗人实现于更高层面上的对生活与生命真相的一种揭示。
  而让人含泪的幽默更是老乡的大智慧。
  作为一位以观察并且表现自己的内心生活为生活的诗人,老乡始终保持着一颗本真、诚实、善良的心灵。老乡不惧怕悲伤,但是,面对太多的沧桑与磨难,老乡觉得毕竟还是笑比哭强:“对于马只要不去谈论/生活中的沉重话题/它就愿意驮我/若想跑得快点/不妨一路讲些笑话”(《一路轻松》)。于是在述说的过程中,他试图将泪珠转化为朝阳中的露珠,把苦涩的叹息转化成一声英雄般的苍茫浩叹:“在荒原我不愿谈论/一个真实的我/一旦谈起来荒原上的绿叶/将会骚动绿叶/鲜花挤疼鲜花”(《一个被鹰追踪的人》)。老乡的幽默之所以在读者会心一笑之余,还能表达一种深刻的生活意味,是因为老乡的幽默有一个坚实的支撑,那就是我们平时难以言说的生活真相。多少年来,老乡在一种无奈的叹息中看到了浩茫天地之间太多真实善良的事物之被摧折蹂躏,看到了太多的鲜花在汹涌而来的黑暗里归于沉寂,于是他只有用这种噙着泪水的微笑,告诉我们他所目睹的生活:“一只苍鹰不停地对我追踪/在它看来我就是兔子和羊羔的/小学老师/被我教出的学生现在已经变得/——狡猾狡猾”(《一个被鹰追踪的人》)。这样的幽默岂能让人笑得起来?这大抵正是老乡的研究者所谓老乡“从喜剧的表层出发,达到悲剧的深层”之意指吧?
  然而就在这样悲剧的人生里,老乡却有自己的生活机智,他的《空房子》一诗,简直就是一首人生的童话:“一只老鼠将它的尾巴蘸足煤油/然后,请我点燃//火苗腾起,光明与疼痛/在这空空的房间。吱吱叫着/吱吱吱地兜着圈儿/一圈又一圈,力图追上/人的思想//一个常和老鼠逗乐的人/实在没有功夫/享受寂寞”。读完这首诗,我想:这位“被鹰追踪的人”和“常和老鼠逗乐的人”的诗人老乡,不也堪称是一位“童话诗人”吗?
  就在这样感人的含泪而歌中,老乡成了一位从诗歌中得到了快乐的人——谁能从诗歌中得到智慧的感悟,谁就能从诗歌中得到人生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