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八十初度(组诗)

作者:沙 白




  作者简介
  沙白,1925年生于江苏如皋县。1943年发表第一首诗。1958年任《萌芽》诗歌编辑,步入文艺界。1980年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先后出版诗集《杏花春雨江南》、《大江东去》、《南国小夜曲》、《独享寂寞》、《沙白文集》等。《独享寂寞》获中国诗歌学会首届“艾青诗歌奖”。
  
  八十初度
  
  活了九十四岁的叶绍钧
  墓木已拱
  他笔下的稻草人
  依然年轻
  
  被诱惑过的童年
  老相册中瞪着稚气的眼睛
  冲我
  他不肯相信
  大江东去也会成为老头
  白发如银
  
  蹒跚
  
  左一脚,浅
  右一脚,深
  
  左一脚,坎坷
  右一脚,泥泞
  
  左一脚,而立
  右一脚,耄耋
  
  蹒跚的脚步把一生
  走成一条蚯蚓爬行的曲线
  
  走成神女峰身旁
  万里长江的一段曲折愁肠
  
  猿声把当年的梦
  啼成纷飘的落叶
  
  历史的碎片
  
  他从西安大明宫遗址
  捡回一片破损的瓦当
  夜深人静
  想从放大镜下
  细细辨认盛唐
  
  桌角,一匹复制的唐三彩奔马
  投过来冷冷的一瞥
  仿佛一千二百光年之外
  射来的两道星光
  
  不经意间
  二十一世纪的朝阳
  把斗室小窗
  涂抹得金璧辉煌
  
  焚稿
  ——整理旧稿,发现一叠文革后返回的检查材料,焚之以火。
  
  著作等身
  都是“人生败笔”
  
  看它在一根火柴下
  燃作一团烈焰
  火舌跳动,舞作
  无数挥动的小红本
  早已愈合的伤口
  有殷红渗出
  
  批判大会上
  舌尖吐出的剑锋
  暗角落里
  背后掷来铁蒺藜
  都已成为青铜器
  
  红的蝶、灰的蝶、黑的蝶
  在火光中翻飞升腾
  翩翩,飞上墙角月季梢头
  花枝一阵颤动
  
  一转眼,十年
  涅槃成一堆灰烬
  或者有一株枯骨牡丹
  从灰烬中萌生
  骨朵开作天边的一抹晚霞
  
  悼一枚脱落的臼齿
  
  七十年伴我
  忠贞不二
  咀嚼过全部酸甜苦乐后
  如西风中的落叶
  飘然离枝而去
  
  托在手中
  一枚化石
  不属于恐龙
  也能考证出一页历史
  吃过供给制大灶
  尝过公社食堂的“白铁皮”(注)
  嚼过忆苦思甜的苦苦菜
  吞咽过大跃进后消除浮肿的糠窝窝……
  才出落得如此顽固
  如一个顽固的老者
  
  弃我而去
  一个逃兵
  是怕面对最后的烈火?
  我还想让你分享余生中
  三餐粗饭的淡泊
  一杯苦茶的安闲
  半壶浊酒的微酲……
  
  悼你也是自悼
  大时代中的小人物
  把脚步留在雪上
  把叹息留在风中
  把身影留在月下
  把回声留在空谷
  来也懵懵,去也悄悄
  如一枚脱落的臼齿
  
  注:白铁皮,一种因缺肥等原因,无法包心的卷心菜。
  
  缫丝工的咏叹调
  
  缫丝工的咏叹调
  悠长,而又哀伤
  抽丝剥茧,缫丝工扮演
  一个自己也不愿扮演的角色
  
  那些命定灭顶的蛹
  等不及咬一个小小的窗口
  等不及蜕化出一对飞翔的翅膀
  甚至没有一声临死前的哀叹
  
  没有人从丝绸的中
  听到蚕的作茧自缚的忏悔
  没有人从锦缎的缤纷中
  读到蛹的渴求一对翅膀的愿望
  
  泛舟高邮湖怀秦少游
  
  芦花在湖面
  铺一道浓浓的雾
  没有楼台
  没有津渡
  小鱼儿在芦根边游来游去
  争着去叨一片苇叶的影子
  
  夕阳把湖波涂抹成
  一身红妆的新嫁娘
  唢呐声时远时近
  
  岸上,文游台踮着脚尖
  没有望归那个远谪的诗人
  三千里外
  他正醉卧古藤荫下(注)
  
  问湖上打鱼船
  哪一条能够摇回宋朝
  
  注:秦少游词《好事近》中有“醉卧古藤阴下”之句,遇赦北归途中,客死藤州,后人以为是诗谶。
  
  扫叶楼即兴
  
  春天的梦
  到了秋天
  便成为纷坠的落叶
  在西风前打旋
  
  扫叶山人扫帚到处
  没有高低贵贱
  扫叶楼
  一座梦的收容所
  也有我的吗
  
  何必移到纸上
  空惹一阵惆怅
  从新街口
  来到这小小院落
  山
  也清凉了许多
  
  西湖垂钓记
  
  一屁股挤开都市的喧嚣
  买五元钱门票
  分开绿柳的长条
  向西子湖垂钓悠闲
  
  白居易坐在左侧
  苏东坡来到右边
  一个谈
  月下寻桂子的闲适
  一个不忘
  曾湿西湖雨的那件春衫
  
  林和靖站在孤山顶上
  手搭凉棚
  把我望成他家
  飞失的那只白鹤
  
  北高峰凝神观看
  一片白云悄声揶揄:
  横写的诗行是钓竿
  竖写的是钓线
  水底的月牙儿
  总也钓不上岸
  
  红
  ——忆明珠画文集《不肯红的花》读后水边
  
  那枝不肯红的花
  红了
  红成一朵
  摇红的灯焰
  
  轻轻一摇
  便是暮色苍茫
  
  我乃想起
  欲雪的黄昏
  一盅
  家乡的老陈酒
  一只
  久已陌生了的
  红泥小火炉
  
  我是一茎
  招摇降幡的芦荻
  在水一方
  探头眺望
  
  活在惟一的一首诗中
  ——读《春江花月夜》致张若虚
  
  活在惟一的一首诗中
  
  看春天去了又来
  看花儿谢了又开
  看月亮缺了又圆
  看江流不断,流走唐宋元明清
  半部中国历史
  
  活在惟一的一首诗中
  
  看无数诗篇刚写成便已死去
  看无数诗人刚成名便已朽去
  看无数等身著作一文不值
  看无数“名著”味同嚼蜡
  干瘪的语言如干瘪的木乃伊
  
  活在惟一的一首诗中
  夜夜
  海上明月共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