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落笔文华洵不群”

作者:夏夜清




  种树
  朱生豪
  
  诗人说:“诗是像我这种蠢材做的,只有上帝能造一株树。”
  ——题记
  
  我要在庭心里种一株树,
  用五十年的耐心看它从小变老,
  我要在树底度我的残年,
  任秋风扫着落叶。
  
  为着曾经虐待过我的女郎,
  我要在树干上刻满她的名字,
  每一片叶上题着惨毒的相思,
  萦秋风吹下落叶。
  我将赍着终古的怨恨死去,
  我要伐下这树作我的,
  棺木,当末一序的秋风,
  卷尽了落叶。
  
  朱生豪,原名朱文森,伟大诗人莎士比亚汉语译本的权威译家,一如莎士比亚的俄语译者帕斯捷尔纳克、德语译者威廉·席勒格、意大利语译者克罗采,朱生豪亦为天才诗人。然而在某种精神意义上,朱生豪先生更其卓越、更其可贵,因为在这样一种精神意义里包含着从一而终的殉教者的品质,而正是这样的品质,这样的人生才回应了那最高意义上的诗歌精神的召唤。
  朱生豪先生残留的诗篇不多,仅有《别之江》、《新诗三章》和这首《种树》等不多的新诗和一些旧体诗词、英文诗。他生前创作过不少的诗篇,曾集有《丁香集》、《小溪集》和《古梦集》,但这些篇章均在八年抗战期间毁于战火,让人倍感痛惜。然而这些不多的篇章便足以使人窥见其诗歌的品质、才华和人生之境了,他的妻子宋清如女士曾说过“他的作品可以置之世界名著中而无逊色”的话,这是极为恰切的。《种树》就是可以代表这种赞美的诗篇之一。
  这首《种树》从今天的诗歌艺术来看好像不够简洁,其实不然,虽则它看上去诗行工整有新格律的味道。从整体上看,这首诗沾染了英国浪漫主义的气息,但它的精神却完全是现代的、感觉也是现代的。在这里,朱先生一改新诗成长阶段的那种铺陈、叙事状的语言风格,用自己的丰富想象力构筑了一个别样的艺术世界,不大然而深刻,其深沉的力度在五四以来的新诗里几乎没有别的诗篇可以企及。可以看出,这完全是他内心的源泉所致。这首诗在我、树、女郎之间展开,以树为媒介,通篇贯彻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东西,是深情的爱还是无边的恨?这稍稍使人忆及《呼啸山庄》,但在我看来这更是殉教者的品质之必然。朱生豪先生生逢民族危亡之时,况非凡才华又蕴于柔弱的病躯内,因而他所有的生活、爱,都必须以此为背景展开,他渴望爱、渴望人应当成就的那种事业,因此他选择了抗争,也正是这样一种慷慨而有英雄气概的气质,才使得这首貌似抒情的短诗有了千钧笔力。因为这不是那种叙述式的抒情,也不是那种潺潺流水式的抒情,这情怀阔大悲壮想象力奇异,这样的一种抒情方式我还称之为海边拾贝式的抒情,这是一种历尽艰辛、越过苦难之后所得到的宁静。它有别于一个传统,一如布罗茨基有别于普希金。
  我不明白为什么半个世纪以来这首诗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一本诗选曾经收录过它,真是可叹。人们总以为那些多卷集的作者就是大诗人,总把眼睛停留在诗行,而不问一问创作的目的。我以为评论一个诗人应当主要在其诗歌精神上而不是挖空心思去分析什么诗艺。比如我以为济慈的诗歌精神是高于他同时期的英语诗人的。当然,时光流逝,语言会发展,诗艺会变化,但精神却是不灭的,李白就是李白,但丁就是但丁,诗歌不存在进步的问题,只有精神的进步。朱先生活的时候就不爱夸耀自己,从不轻易发表作品,但是有什么关系,今天他已然兀自挺拔,就在那里。
  朱生豪首先是个杰出诗人,然后才是一个翻译家,而不像现在世人给他定的名。在他不多的遗篇残稿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写得是多么好!从早年他在校刊《秀州钟》上发表的《城墙晚眺》等一些诗歌始到后来的一些旧体词,他总是不断地接近着完美。他的老师,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在其《天风阁学词日记》里,对他多有论述,及至晚年仍不忘,他说:“朱生豪的才智在古人中亦只有苏轼一人能比”,又说:“我的学生中朱是最有才华的一个”。这自然是承焘先生看到的风景,我们必须直接地面对问题。在我看来,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艺界陈寅恪和朱生豪是分别写出了最好的旧体诗和最好的旧体词的两位匠人。像《鹧鸪天》(赠宋清如三首)、《蝶恋花》这样的词,清新而深沉,作者将自己的深情给予大自然,而大自然好像受到这深情的感动又教会了作者歌唱。在具体考察莎翁的各国译者时,总是让人感到痛惜,同时感到振奋,这其中哪一个不比朱生豪的条件好、年岁高,像日语译者坪内逍遥,而我们年轻的诗人终年也不过32岁,但其对人性有如此洞悉,对现代汉语有如此成熟的把握,仅凭这一点也可称为语言大师了。
  在我的心里——至少在我的心灵里——朱生豪是比那些所谓的诗人更为可爱可敬的人,不用说,这主要不是作品带来的,而是受其一生感染之故,借用法国当代一位批评家的话,可以这样说:“在这古人的长廊里,这是我少有的亲近者之一。”因为我们的“真理”、我们已有的“真理”和即将要得到的“真理”,都是而且必将在这殉道者的事业里产生。应当明白:今天身处阳光下的人们正是受到了昨天在寒冷的暗夜中燃烧的人们的润泽。
  “他把一首未完成的歌沉入坟墓,他把诗中最美的诗行一起带去”,这是格·赫尔威格写给毕希纳的诗句,我以为把它写给朱生豪先生也是同样合适的,我要说,在整个新文学的历程里没有几个人配得上这样的诗句。
  我为我们的民族能有这样的人而自豪,因为他不仅留下了云锦天章,最重要的是他留下了让人向往的足迹——把自己的一生献给那广阔博大的诗意,而不是单纯的诗行——这才是诗。自诗人去后,如今又过了多少个春天,哎!又该过了多少个秋天,但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总会有那么一天,这就是殉道者的信念,也只有在这样的信念里才包含着一个未来。但是我现在要先拨开这积蕴了半个多世纪的落叶,好让这一泓清泉流向人们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