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曼哈顿乱想

作者:西 川(诗人)




  终于明白,是中国人,就没办法:你头上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盘旋如一架架直升机(只是没有声音)。他们追踪你来到曼哈顿,在你的头顶捶胸顿足(只是没有声音),要求你承认天使不是少年,而是老人。
  老天使们吸烟,但曼哈顿吸烟的人越来越少。曼哈顿本地的少年天使认为,吸大麻比吸烟更讲究卫生,而且更前卫。对此老天使们在曼哈顿的天空破口大骂(只是没有声音),并且吸更多的烟,好像他们但求一死。
  而你不想加入天使们的争吵。这不是你的地盘。在曼哈顿,你一咕哝就变成一个清朝人,你一吐痰就变成一个明朝人。嘿,要是唐朝人来到曼哈顿,他们会给这里的年轻人一顿鞭打;而宋朝人,他们会在这里像丢江山一样丢光兜里所有的东西。
  你不得不是从前曾经是过的某个人。这有点丢脸,但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你偷偷带来了一整套有关投胎转世的未经验证的理论。这理论说:你母亲生下你,便同时也生下了你的影子、你的花鸟虫鱼。
  没办法,你所有的喜悦都是中国式的,你所有的愤怒都是中国式的。有时你不得不宣布:你的愤怒比中国式的愤怒更“中国”,而不是更“愤怒”。这好莱坞的游戏规则你若敢反对,你就是反对市场的铁律。
  (但是在曼哈顿,人们不能区分黑龙江人的愤怒、四川人的愤怒、广东人的愤怒。人们可能会认为吴侬软语的上海人不懂得愤怒。只有西藏人的愤怒尚可理解,因为西藏人在大雪山上祈求平息他们的愤怒。)
  是中国人,就必须比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后现代主义更后现代主义,比哥伦比亚大学的女权义更女权主义,比杰姆逊脑子里的马克思主义更马克思主义;好像只有这样,才算做成了中国人。不这样行吗?不知道,在曼哈顿。
  曼哈顿的雨,落在你头上只有雨水总量的千万分之一。曼哈顿的风,挤过两幢摩天大楼的缝隙,瘦成刀片,刮掉你的胡子。但是为了弄出一个“真正”的中国,你得弄出一个“伪中国”,也就是说,你得在脸上贴一片假胡子。
  你得像卖咸鱼一样把你的民族主义买到世界市场,或者你得像反对咸鱼一样反对别人的民族主义。你有责任维护你苍蝇乱飞的鱼案,好像只有这样,你才能从市场管理处领到可以任你像苍蝇一样乱飞的许可证。
  一个可以被分享、可以被浪费的“中国梦”:一道蜿蜒在荒山秃岭间的灰砖墙、一支行进在地下的穿盔甲的大军、一座女鬼出入的大宅院、一个摇头晃脑的读书人……中国是远方一朵莲花,只适合吟诵,不适合走近。
  最终,连动荡社会中的血腥之气也可以被收集、加工成廉价的鼻烟,在曼哈顿的电影院里随爆米花一起成瓶销售;而大红的绸缎,既可用于婚礼,也可用于革命。依然不可理解的是为什么中国人到现在还吃孩子。
  他们同样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中国,叔叔、阿姨投胎为叔叔、阿姨,而大哥、二嫂尚未长大成人就已经做了大哥、二嫂。但你必须选择其中一个身份,选择五岁学习行酒令、八岁学习耍贫嘴、十三岁学习讲黄段子。
  最重要的是你得在学会讲黄段子的同时,学会面对土匪司令不吭一声。当土匪司令睡了大觉,也就到了你大叫大嚷的时辰。你一大叫大嚷,你的周围像换布景一样顿时耸起赌场、饭馆、旅店和洗澡堂。
  2002年,秋天,曼哈顿唐人街。除了大叫大嚷你没有别的办法讲出你的心事。而神机妙算的黄大仙知道,你不曾大叫大嚷,所以你不曾讲出你的心事。所以你不一定有什么心事。唐人街上的烂虾找到臭鱼。
  1911年穿马褂反对专制的中国人、1979年穿中山装花美元的中国人、2000年穿西装大嚼卤鸭子的中国人,是比中国人更伟大的中国人,因为他们长着政治的脑袋、政治的胃(而在唐人街,政治变通为花边新闻)。
  波兰人、捷克人、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因为有所信奉故而难以被改变面孔,但中国人难以被改变面孔是因为大家什么都不信(两者不容混为一谈)。惟一的问题是,相信一个什么都不信的人是一件困难的事。
  说“是”,等于说“不是”,是难以理解的辩证法。世贸大厦并非依循这种辩证法冲到400米高空,然后化作一个虚影。说“是”等于说“不是”,是300岁的曼哈顿所不习惯的老谋深算、礼貌待人。
  据说在中国,有人吸风饮露,活到700岁,真的。有人喝了符水就能刀枪不入,真的。学生们读到,车胤少时家贫,夏天以拣集数十萤火虫照明读书。此事见载于《晋书》,所以是真的。但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便是假的。
  据说在中国,有人不用炸药、推土机,全凭意念便能将大山搬走,假的。有人在地下盖起宫殿,死后依然治理国家,假的。那辟谷之人碰上个三岁小童,连忙喝下他小鸡鸡里滋出的琼浆玉饮,假的吧?但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便是真的。
  你假装神魔附体。靠翻白眼、吐白沫,你假装看见了前世,听懂了宇宙的福音。宇宙没有嘴巴,你假装它长了个嘴巴。你假装以宇宙为背景思念起家乡。你假装没有家乡。你假装不想。你假装不想也不行。
  你假装离家七年,历经吃喝嫖赌。你假装一辈子都耗在还乡的路上:一会儿穷,卖了宝马;一会儿富,请个菩萨与你同行;最终走进一幢房子与蝙蝠同住。你假装在这房子里睡觉,假装睡不着就吃药,假装醒不了是因为吃过了药。
  你男扮女装假装死去,假装和女扮男装的人不一样。你假装梦见了天堂: 不是贝亚德丽采的天堂,而是被孙猴子打烂了又修复的天堂,而是贾宝玉读到过《生死簿》的天堂。你假装在天堂里被招待了一场希腊人的锣鼓戏。
  在这一刹那,曼哈顿是可以触摸的。在华尔街北边的小商店里,来自中国的T恤衫2美元一件,雨伞4美元一把,手表6美元一只。而在北京,此刻,假装到过曼哈顿的先锋派们正卖力地普及不是曼哈顿文化的曼哈顿文化。
  从镜子外冲到镜子里的人,有了归宿;从镜子里冲到镜子外的人,成了骗子。做一个中国人,你被规定不得不欺骗,否则你就不是一个中国人。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这样说。
  做一个中国人,你肯定没有你的本体论、方法论。哲学是西方的概念,源自古希腊。你肯定只有一套老掉牙的、只能用来哄小孩的伦理教条。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这样说。
  与此同时,你最好四大皆空或披发仗剑、修丹炼药;如果你选择背诵《四书》、《五经》,而对寒山这样的嬉皮和尚重视不够,你就是走错了道的中国人。金斯伯格在批评疯疯癫癫的老庞德时几乎这样说过。
  所以中国人,这种身份,有时候是用来唬人的,有时候是用来忍气吞声的。中国的身份证不曾让你注意到身份问题;呆在家,那个“天下”里,不存在身份问题。现在,你要报名参加第56届世界身份大会。
  不说yes,而说yeh,这是身份政治。而,石头什么都不说,所以石头没有身份;所以石头有时几乎不是石头,却又因此太是石头。——这是《论语》的收集者有意漏掉的夫子至言,这是中国人的秘密。
  秘密。明朝王阳明在天高皇帝远的贵州龙场,在那个本不该生产思想的年头,发现任由心之所之,便可以抵达无善无恶之境。他吓得大气不敢出,赶忙用手捂住嘴,但还是汗湿了裤衩和背心。这是王阳明的秘密。
  这不仅是王阳明的秘密。庄周,河南商丘的游手好闲之徒,更在两千三百年前打打杀杀的年代,与一具骷髅夜谈于河畔高丘。骷髅一开口,他便悟道,只一步就跨进了无死无生之境,这是庄周的秘密。
  中国是个转椅,除了宇航员,都请上来坐坐,坐在转椅上转呀转,上即是下,左即是右,好即是坏,长即是短。这样一个国家无法对她做出准确的预言,只能说中国大概即是非中国。顺便说一句,她的诗歌大概即是非诗歌。
  但非诗歌也不是弗兰克·奥哈拉的诗歌(奥哈拉从曼哈顿的墙缝里吐出舌头)。那将李白、杜甫的诗歌背得滚瓜烂熟的人根本不懂诗歌,那将王维、寒山高抬到李白、杜甫之上的人全都毕业于曼哈顿。
  曼哈顿,美国的市井,活力四射,远离仙鹤翱翔的山林水泽。所以曼哈顿人说不上优雅:吃得太多,玩得太野。而优雅的人早已于1911年死于提笼架鸟、东游西逛。这一点与其说“有诗为证”,不如说“有证为诗”。
  走在曼哈顿,不做那留辫子的中国人也罢。你发现你的影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剃成了光头,而且他赤身裸体,不在乎你心里中国式的害羞。你觉得这是天上那些老天使们的恶作剧;抬头望天,天上一无所有。
  或许天上另有一个曼哈顿。或许曼哈顿梦想把全世界都变成曼哈顿。早晚有一天,埃兹拉·庞德漫步北京街头,会感叹“北京找不到能够称为北京的东西。”你只好劝他“再找找”,看能否发现什么秘密。
  北京的秘密,就是即使北京没了城墙,没了骆驼,没了羊群,没了马粪,没了标语口语,它依然是北京。北京拆了盖,盖了拆,越拆心里越没障碍,越盖越什么都不像,但一个假北京就更是一个真北京,偏偏不是曼哈顿。
  终于来到曼哈顿,早该想到的事一直不曾想到,……终于来到像一本书被划得乱七八糟的曼哈顿(一座小岛,面向大西洋),然后带着满脑子胡思乱想回到你的大陆,喘一口气,然后从清早写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