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诗意的片断

作者:茅小浪




  我并不懂诗。它必是在幼年得其启悟,开启这道门,否则一生都可能错失这份缘。
  诗是向远处的,它表达的是天外的世界。所以,我常常总是从最远的视觉来回望和搜寻它,结果一无所获,反倒在近处茫然了。
  时间尘土的层层覆盖,今天的人到哪里去找回人之先天源头上圣洁的灵性。诗的现代命运就这样被阻隔在来和去的尘土所开辟的距离上。
  虽如此,我仍愿意活在局部的诗意中,并在接近诗的地方,感受它的温暖。我的身心仍可以常常投向远至“空白”的边际……
  儿时,大人总是强迫孩子吃青菜,小孩则以对远处的好奇、迷恋和狂奔,来取代大人的烦恼和絮叨,也以此填补那个缺肉的年代孩童般的肉欲所形成的身心空缺……在高高的城墙上,雨后天边那片浓云朝你头顶的天空缓缓移来,你被惊动了,你会激动地大叫起来,那时没人影响你,你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泪眼迷离,你即刻想象鸟儿一般飞去并消失于其中……如果你冥冥中接受它的某种启示,你就埋下了灵性的种子,终有一天,你会“说出这种感觉”,并把这种感觉带到更有意味的方面去。
  长大了,一切都变得枯燥而且乏味。但你仍像儿时一样向往远处,并以对远处的幻觉来涂抹“逃离”后梦的大量空白页面。
  你常常从路边的小径拐向一个无名小镇或村庄,然后又返回到路,再由路回到家。你想找一处没有路的地方很难。一旦你走到没有路的地方,你失踪了。失踪以后,你才有了那种被叫做“梦幻”的东西。
  于是那个清晨,烂漫山花的盛开抑制和推迟了太阳的升起,平静的温度带着随意的气息与你消磨早上这个神秘而短暂的时刻。你出后院进入小街,又沿河边小径踏入一片森林……
  当重现的时光漫步于田野,那紫灰色的山庄早空无一人。它影子一般在黑色的丛林中游荡,它移动的幻象在被它托起的无边的空寂岁月里,抚慰过多少失去家园的人。在金色阳光过分耀眼的时候,影子会消失。那不远的前方低矮的树丛掩隐着的是一片断墙。那座花园的美丽已在世人记忆中被淡化,但它去之不尽的暗香仍在向四处散放。断墙四边的野草在午后发出的温暖气息中,继续闪烁永不屈服和孤远的理想光芒……而无数迷路的魂,在一片草丛和每一片树叶上欢快跳跃,发出沙沙声响。风被遗忘在早被人厌弃的那排书架上,成为摆设;在书页偶尔的翻卷中,它似乎还在继续表现它特有的激情。
  在一篇人间“笔录”发出的惊叫中,夜裸现了黑暗里的灰色层次。阳光下的事物摇晃着,呈一派倒影的魔像。空气中的“气泡”打在人脸上,湿漉漉的,黏汲汲的,抹也抹不掉;被污染的手指茫然而无力地张开,连想抓住一丝空气的力量都没有。那一瞬间,地像要悬起,脚像踩在天上,玻璃及一切发光的物体上有无数黑影闪过。幻象消失后,水放慢了流速,空气凝固,有一种被笼罩的寂静……梦睡中的人,你最好慢一点醒来,免得你因为早醒而打破这寂静,而失去对这个世界的信心……当黑暗掠过这片城市,不要惊慌。阳光既已陈旧,它的退缩是自然的,或许新的光线会在我们离去的地方追来……
  现实的这种不确定性,给个人更深远的幻觉(形式)的形成提供了可能。这同时也是一种经验。
  当你试着以不确定的态度,来寻找下午事物的某种感觉,一切都会有所不同。这个下午的时光会因你而变得极其平淡。一些不太重要的感觉正悄然从你身边滑过。你有点恍惚不定。大家都觉得你在想别的事,心搁在别处。你对一切都似听非听、似见非见。你目光随下午的光线,在平淡事物的表面移动和滑行。这种移动和滑行是敏感的、待发的,它随时准备掀开平淡外表下潜伏的某种东西。事实上,你从下午极其平淡的准备中,已预感到某个非同寻常的时刻的到来。一切都切不断你因意外触动而引发的无法自控的幻象及自其而来的梦境。在须臾闪念阻断意识流变的幻象出现时,梦即已潜伏,你随之而有了对梦境全部细节的构想。于是,你想尽快结束下午的时光立刻投向梦的……
  你在潜入的梦境中采撷生命源头那些精彩的片段,这些本不相干的片段因你的梦幻而被有效地罗列,而产生一种有意义和有意味的关联。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幻觉稍事停顿,你目光回落在远处零碎灯火的闪灭之间,你会很容易想到父亲。“父亲”是一种命运的象征。对于父亲的和成为父亲的,一个人的成长通过学习和链接来完成它属命的自然流程。恒久的、间往过隙的、看似无常而有常的,其间很少有人能避免对它的重复而成为一个“例外”。在与父亲的第一次对视中,父亲把命运的全部知识传递给了我。父亲很早就觉察我有挣脱其锁链而奔赴茫然的自由的意念,他对我显然多了一份忧虑和不安。我不想说父亲是如何劳累和忍辱负重了一生。对父亲的痛是一种民族的痛,很多人都有。记得父亲病危时,姊妹们都来到父亲的病榻前。我还没到,父亲的眼睛在四处晃动。一会儿,姐姐告诉父亲,小浪来了。父亲就把眼睛闭上,默不着声,也不看我。后来父亲走之后,姐夫就对姐姐说,其实父亲最牵挂和最不放心的还是小浪。我的遗憾则在于,在我心里对父亲的那句话,直到他死都没能说出来。我一次又一次想告诉他,但只要触到他无限担忧而又无奈的目光时,我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我怕那句话会耗尽他生命最后的一点力量。
  当你最亲的人走了之后,你的身体开始有一种“预计”,并向着预计的和不可预计的那道墙贴近了。你的心却下意识走得更远。你想翻越无数高山而成为另一座高山,你想在无数高山之上成为更高的那座山。直到有一天你体力终于不支,心被招回,身心无力地从墙边滑落并化为尘土……
  二月的冰河在西去的途中发生断裂,天幕的视屏上切换出白驹过隙的一道闪光,岁月被浓缩,你精神和创造力的精华被抽离,并以它无比瑰丽的色彩装点着你的灵魂。然由于时间的挤压,人的灵魂又常常游离于他的身体,而借助体外某一受物作超越生死的飞扬。它可能会依附一匹马。马带着附体的灵魂在荒原上疾驰,你的躯壳也随之而抖动。当抖动停止,那匹马倒下,灵魂又回到你的身体。你在另一个早晨醒来时,阳光会首先照耀你。你充满了光明。
  最后,在诗意的幻象就要消失的时候,我又一次从仰望的那个高处回望我原来站立的地方,发现一个与我十分相似的人(没有弟弟的人总想有一个弟弟——白日梦)。他居然用那样奇怪的目光看我,与父亲当年看我的某种目光相差无几。你是谁?从哪里来?笑话,我是你哥!他不知,是我的意识产生了他,他才如此更完美、更高大、更优越、更少缺陷……但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出口,眼前的这个幻象及一切幻象即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小弟弟,我的远方,我的虚幻如流水般的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