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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会

作者:佚名




  阐释诗歌
  与“自我”的复杂性
  
  ——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与穆旦的《春》
  主持人:王光明
  资料准备纪录整理:荣光启
  时间:2003年11月14月下午
  地点: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
  
  编者按:20世纪中国诗歌自“白话诗”运动以来在变革与创新的道路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也留下许多值得总结和反思的问题。这些问题既应该从写作的角度展开探讨,也应该从阅读的视野细致讨论。为此,我们特开辟“读诗会”栏目,选择20世纪中国诗歌史中的一些典范作品,进行比较具体的讨论性阅读,希望能够丰富人们对好诗的理解,更深进入诗歌的艺术世界。“读诗会”活动由《诗刊》下半月刊、《扬子江》诗刊和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联办,本栏目由王光明、林莽、子川主持。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以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1989.1.13
  (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2月第1版,436页,)
  
  春
  ◎穆旦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燃烧,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1942.2.
  
   (原载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二日,总题为“旧诗钞”,收入《穆旦诗集(1939-1945)》)
  
  写作背景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现已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第三册,这可能是因为这首诗的健康、明朗的气息。值得深思的是,诗人在写这首诗之后两个多月便自杀了。海子让人震惊地出示了一个诗人死亡的结局。
  穆旦写作《春》时间是1942年,在写作《春》的二月,他胸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志,参加中国远征军,任司令部随军翻译,出征缅甸抗日战场。在震惊中外的野人山战役中,九死一生,历尽艰险撤至印度。穆旦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死亡过程。
  
  解读参考
  
  两首诗都以“春”为抒情的契机,但两位诗人所呈现的意象、情感、感受方式和想象方式、艺术经验的传达方式明显不同。海子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25岁,穆旦作《春》时年24,年龄相当。同是“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海子表现的似乎是一种强制性的生存态度,“从明天起……”意味着个体向一种生活状态强制性的祈望。联想他不久后的自杀,他的抒情看起来是明朗、质朴的,在充满诗意的、令人感动的尘世幸福生活的想象性描述背后,海子似乎掩藏了他内心的很多东西,对我们而言,诗歌在此让我们有许多“迷惑”,他真实的个体生存状态在这首诗中实际上对我们是“紧闭”的。
  穆旦的这首诗,其意蕴在表面上没有海子的明朗:面对万物复苏的春天,一个人的“肉体”,“被点燃”,“却无处归依”,这种难以名状的欲望和忧伤在语词中缓慢、曲折地呈现。穆旦的抒情方式比较复杂,由于“他所表达的不是思想的结果,而是思想的过程”(王佐良语),导致人读起诗来可能有“迷惑”,但是,这一呈现“思想的过程”的方式却达到了语言与存在状态比较接近的境界。他写的是“紧闭的肉体”,似乎因他这一写,“肉体”得到了一次“敞开”。
  
  一、诗歌的“象征”阐释和“非象征”阐释
  
  王光明:“读诗会”是我们和《诗刊》下半月刊,以及《扬子江》诗刊合作的一个项目,主要通过对诗歌的具体分析、讨论,培养我们对诗歌的鉴赏能力,“培养纯正的诗歌直觉”。今天这两首诗是我选定的,一首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首是穆旦的《春》,两首诗既有相同的地方,又有相异的地方,希望大家踊跃发言。
  荣光启:在今天这个话语非常繁杂的语境当中,一首诗有多种阐释的可能。过去常用的一种方法是“象征”阐释,就是把文本作为非文本的东西的表象,作为某些假设为“更深层”的东西的表象,认为这才是意义的来源。它可能是关于作者的精神生活,或是时代的压力、桎梏。这是乔纳森·卡勒的一种诗歌理论。他将这种方法称之为“象征”阐释。但卡勒认为这样的阐释忽略了对象的特殊性,认为它只是别的什么东西的符号,这样的解释对于诗歌,尤为不能让人满意。现在对我们来说,情况可能要复杂得多,我们可能还要关注这首诗有“这样的意思”在语言、形式上、结构上的原因,即不仅仅关注意义,而且关注产生的机制,是什么样的“结构”、意识形态使意义的产生成为可能。这样的方法也许可以叫做“非象征”阐释。我现在更倾向于后者。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穆旦的《春》,其实都是很有名的诗,特别是海子的这首诗,已经被选入高中课本,好像意思在激励青少年蓬勃向上,但是我们深思一下就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因为再过两个月诗人就自杀了,他才25岁就自杀了!穆旦写《春》和海子有些类似,就是生存也处在一个生死的边缘,大家可以看一下我提供的背景资料。下面我就说一下我个人对这两首诗具体的感受。
  今天我们能见到的海子所有诗作中,我觉得这首是很特别的,特别在哪里呢?它很好懂,就是大白话,而熟悉海子诗的人知道,除了一些民谣性的、诗作的草稿外,海子诗的意象是非常密集、奇特的,像“血、麦地、麦子、皇帝、坐在水上、在木头中哭泣”等等,往往具有非常复杂的隐喻意味,一般是不大好懂的,而这里——从明天起,我怎么样,从明天起,我怎么样,愿你怎么样,愿你怎么样……为什么这么“明白”呢?
  我们知道,海子是一个悲伤的天才,他的诗经常有一种绝望的美感,突然冒出这样的一首明朗、轻快的诗作,这肯定和他当时的某种心态有关。在西川先生编的《海子诗全编》里,在这首诗的前后分别是《遥远的路程》和《折梅》,《遥远的路程》短,也是那种很有隐喻意味不是很好明白的诗,“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着雨/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折梅》我们就很能明白其中的心态了,我给大家读一下这首诗,大家听听:
  
  站在那里折梅花
  山坡上的梅花
  寂静的太平洋上一封信
  寂静的太平洋上一人站在那里折梅花
  
  折梅人在天上
  天堂大雪纷纷一人踏雪无痕
  天堂和寂静的天山一样
  大雪纷纷
  站在那里折梅
  亚洲,上帝的伞
  上帝的斗蓬,太平洋
  太平洋上海水茫茫
  
  上帝带给我一封信
  是她写给我的信
  我生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写信
  
  这首诗写于1989年2月3日,大家注意这个女性的“她”,“她”给我“写信”,前面那首也有“我”“给你写信”,据燎原和海子生前的好友西川先生的一些文字,在1989年1、2月期间,海子的生活是处在一个“恋歌月”的时期,写了很多“恋歌”,似乎是在恋爱的心理当中,也许正是在恋爱的心理中,海子写出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似乎在写爱情,爱情给他绝望而崇高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幸福和世俗的东西,所以它显得“明朗”。这是我对这首诗的社会—历史学分析。
  我接下来试图用语言学和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的方法对待这首诗。诗歌是一种语言的特殊活动,即雅可布逊所说的,诗歌的功能(审美功能)就是把语言的对等原则从选择轴投影在组合上。隐喻是共时性,转喻是历时性的。诗歌中的语言学原则是相似性原则,所以诗歌和散文比较突出的是隐喻。和海子其他意象非常奇特、意境非常深远的隐喻型诗歌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中,明显是以转喻为特色的,你看他不断说“从明天起”我怎么样、“从明天起”我怎么样,完全是一种替代性的陈述,在语言的选择上完全是毗连性的事物的排列组合,是换喻或转喻的方式。据雅可布逊的理论,隐喻和转喻是人类语言活动的基本方式,它们说是在不断地连续性地起作用,这两个特征是人的说话一般所具备的。雅可布逊结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研究发现,如果人在某一方面缺失了,只说隐喻或者只说转喻,就可能产生“失语症”。一个人若只说隐喻,那他可能是精神病人,一个若只按转喻的方式说话,那他的内心的真实情况可能就无法表达。这两个方面缺一方面,人就可能是“失语症”的状态。为什么海子从惯常的隐喻写作突然转入转喻的写作方式,我们可以说海子至少是在写这首诗的那段时间,是处在“失语症”的状态。他内心有很多东西他没办法表达,他想过一种真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世俗的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又进入不了,不能,或者不愿,他没法针对自己的内心说话。
  如果把抒情诗置换成一个语句的话,这首诗可以说置换成“我是……,”“我”是一种心理状态,这里的“我”即我当下的内心世界,它“是”什么。诗歌即是这样“一句话”,但这是无法陈述的“一句话”,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内心是什么样的状态,“失语”了。“失语症”给写作带来的是什么呢?是语言“能指”面对“所指”的无边滑动、补充、增补,“从明天起”如何、“从明天起”如何……“我愿”怎样、“我愿”怎样……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有一个理论,叫做“系动词的增补”,是说由于“本源”的迷失,实词“在”Being成了系动词“是”to be,系动词to be“是”所连接的表语总是要指向意义——“是什么”,德里达认为,如果说“是”之后有一个确定性的意义的话,那只能是形而上学的虚设,因为“是”之后只能是能指的不断置换、替补。我说在这里海子的写作也是这样一种状态,“我的状态”“是”什么、怎样?海子没法表现出来。我特别注意这首诗的最后,“我只愿……”,我希望“你们”都那样,而“我”只愿这样。他内心有巨大的矛盾不能表达。
  《春》也是一首很耐读的诗,穆旦在1942年写了不少好诗,除了《春》之外还有著名的《诗八首》、《出发》等。这首诗尽管很短,但有许多地方特别令人感动,像“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我读到这里特别感动,海子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25岁,穆旦作《春》时24岁,都是“二十岁的禁闭的肉体”。人在20岁的时候,恐怕是理想、欲望在青春的肉体内最旺盛的时候,然而社会、文化也对人造成层层束缚,外在的硬壳在封闭我们,人处在希望、痛苦与惶惑当中。穆旦这里写出了我们的肉身的感受,年轻的肉身那种被欲望充满,“被点燃”想开放、但被各种社会文化权势所“禁闭”的状态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表达。我们的欲望、我们的理想,被青青时光“点燃”,却无处皈依。“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这最后一句显示了穆旦高超的诗歌技巧,在以现代汉语来表达难以言说的“欲望点燃/肉体紧闭”的现代经验时,穆旦没有用传统的意象、意境来作一个确定性的描述,“春”“是什么”,“春”怎样……而是出示了一个动态的过程:正如我们的欲望在不断痛苦地转化一样,春天里的一切也是处在一个动态的转化的过程当中。在这里,“春天”与“我”几乎到达一个瞬间的真实状态。这样的写作有一种“现象学”的效果。
  穆旦诗歌的一种美学法则:表现“现在”,追求诗歌的“现场感”。穆旦需要的是一种动态的“真实”,他希望上帝把他囚禁在“现在”,在“语言”、“叙述”的犬牙交错的甬道中前行,句句紊乱但指向的却是“真理”。诗人皈依的是对“真实”的追求,尽管追求往往使人处在痛苦当中,但那是一种“丰富的痛苦”。
  从整体上说,对这两首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更愿意从主体的角度去解读它,因为海子毕竟是个丰富的人,才华横溢的“人”,很年轻的时候就自杀了,这是一个很让人震惊的事情,我敬畏那先于我死亡的人,因为他看到了我还没有看到的东西。这样的事件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想通过他的诗歌来寻找可能的答案。而《春》,我更愿意从诗歌的技巧上去谈。这首诗作为现代诗,在用现代汉语表达现代人的经验方面,很值得大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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