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博尔赫斯诗选
作者:朱景冬
诗的艺术
望着岁月和水汇成的河,
想起岁月也是河,
方知我们也像河一样消逝,
面孔也像水一样流过。
感觉不眠是另一种梦境,
它梦见没有做梦,
我们的肉体所害怕的死亡
是每夜的那种死亡,就是梦。
在日或年中
看到人的岁月的一种象征,
把对岁月的糟踏
变成音乐、象征、低声。
从死亡看到梦,
从日暮看到凄凉的金黄色,
这就是不朽而可怜的诗。
诗,既像黎明也像日落。
有时傍晚有一张面孔
从镜子深处望着我们;
艺术应该像这样的明镜,
向我们映现我们自己的面孔。
据说尤利西斯,厌倦奇迹,
看到他的伊塔卡卑微、碧绿,
不禁喜爱得哭泣。艺术就像这样的伊塔卡,
他永远碧绿,而不神奇。
艺术也像奔流不息的河流,
它既流动又停留,它像变化无常的
赫拉克利托本人的镜子,
它既是本身又是他物,
就像永远流淌的河流。
推测的诗
佛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1829年9月22日被阿尔达奥起义者杀害,在临死前他想到:
子弹在最后一个下午呼啸。
刮着风,风中飘着灰烬,
一天和畸形的战斗结束,
胜利属于另一些人。
野蛮人取胜,加乌乔取胜。
我曾学习法律和教规。
我,佛朗西斯科·拉普里达,
曾高声宣布这些野蛮的省份独立,
我被打败,脸上沾满血和汗水,
没有希望,也没有忧虑,失败了,
我沿着最后的效区向南方逃去。
就像炼狱里的那位军官,
他徒步逃走,鲜血洒在平坦的大地。
他被死神弄瞎了眼睛,倒在地上,
一条昏暗的河失去了名字。
我也是这样倒下去。今天是结束。
沼泽地旁边的夜晚窥探着我,将我的死推迟。
我听见我的发怒的死神的马蹄声,
死神正带着他的骑兵、厚下唇和长矛把我寻觅。
我渴望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有图书、有思想、有见解的人,
我将躺在野外的沼泽地里;
但是一种隐秘的快乐
使我不可言状的胸怀陶醉。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南美人的命运。
我的年岁从童年的一天带来的、
我的脚步的多重迷宫,
把我带到这个喧闹的下午。
我终年发现了我的年岁的隐蔽的关键,
佛朗西斯科·拉普里达的命运,
缺少的文字,
上帝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完美形式。
在这个夜晚的镜子里,
我看到我的意想不到的永恒面孔。
圆圈即将合扰,我期待着这样。
我的脚踏着正寻找我的长矛的阴影。
对我的嘲笑、骑兵、马匹、马鬃
在向我逼近……头一下,
坚硬的铁器就豁开了我的前胸,
尖刀深深地扎进我的喉咙。
初夜
夜晚的净水,
为我洗去许多颜色和形体。
花园里,鸟儿和星星,
渴望梦和阴影的古老习惯回到今夕。
阴影已在镜子上留下斑痕,
镜子反射着虚幻的物体。
歌德说得好:眼前的东西在离去。
这句话概括了整个黄昏。
花园的玫瑰已不是自己,
但是它们仍想成为自己。
河流
我们是时间。我们是
黑暗人赫垃克利特的著名寓言。
我们是水,不是坚硬的钻石。
我们是流动的水从来不停滞不前。
我们是河流,我们是
那个用河水照自己的希腊人。
水的反光在多变的镜子般的水面上变幻,
在像火一样多变的玻璃上变幻。
我们是预定的虚无的河流,
河水流向大海。阴影把它围拦。
一切都对我们说再见。
一切都远远离去,
记忆不铸造它的硬币
但是总有什么留下来。
总有什么抱委屈。
老虎的金色
直到黄色的日暮时刻,
我曾多少次观看
强大的孟加拉虎
在铁栅栏里头
按照预定的路来回走动,
它不怀疑那是它的牢笼。
将来会有另一些虎到来,
布莱克的火一般的虎;
可爱的金属是宙斯,
每过九个夜晚,
戒指就生出九个戒指,
这九个戒指,再生九个,
没有结束的时候。
随着岁月的流逝,
给我留下另一些美丽颜色,
现在只剩下模糊的光线、
理不清的阴影和最初的金色。
啊,日落,啊,老虎,
啊,神话和时代的光华,
啊,无比优美的金色,
这双手渴望的你的头发。
几乎是最后的审判
那个逛街的我无所事事,
在各色各样的夜晚放纵自己。
夜晚是漫长而孤寂的节日。
我在隐秘的心中为自己辩扩,自我赞誉:
我证明了世界;我讲出了世界的稀奇。
我歌唱过永恒的东西:留恋故土的明月和爱意所渴望的面颊。
我曾用诗尊崇环绕我的城市:无限的郊区和土地。
我曾在街道的地平线后面朗诵我的赞美诗,人们从那里带来远方的味道。
我讲过生活的惊奇,别人只讲生活的惯例。
面对不热情的人歌唱,我怀着全部的爱和对死亡的恐怖,在日落时点燃我的声音。
我曾用诗把我骨肉先辈和精神上的先辈封为神。
过去是我,现在仍然是我。
我曾用强有力的词语拴住我那沉思的感觉,那种感觉可能只因柔情而消退。
对一种古老的可耻行为的回忆浮上脑海,
它像潮汐在海滩上折磨的死马回到我心内。
然而,街道和月亮仍在我身边。
我口中的水仍然甜蜜,诗节不对我拒绝它们的优美。
我感觉到美的恐怖;
如果我的孤独的大月亮宽恕我,
谁还敢判处我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