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博尔赫斯诗选

作者:朱景冬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诗人、短篇小说家、随笔作家和翻译家。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具有英国血统的律师家庭。自幼天资聪颖。曾在日内瓦上中学,在剑桥读大学。学生时代开始写诗。广泛阅读欧美文学名著。1919年赴西班牙,接触到先锋派美学思想,参加了主张创新的“极端主义”文学团体。一生发表了包括诗歌、散文、随笔、短篇小说、讲演集、文学评论集等各类文体的著作三四十部。他的作品的独到之处在于把时空当主角,认为作家应凌驾于时空之上,如果摆脱不了时空的束缚,就会囿于现实。他一生没有写过长篇,他认为长篇是直线的延伸,而不是圆周的运行,圆才是完美的形象。而短篇的起点即是终点,符合他的美学思想,所以他拒绝长篇。博尔赫斯生前在国内外无数次获奖,并获多种荣誉称号。其著作译成二三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流行。他的作品是对20世纪世界文学最具独创性的贡献。
  
  诗的艺术
  
  望着岁月和水汇成的河,
  想起岁月也是河,
  方知我们也像河一样消逝,
  面孔也像水一样流过。
  
  感觉不眠是另一种梦境,
  它梦见没有做梦,
  我们的肉体所害怕的死亡
  是每夜的那种死亡,就是梦。
  
  在日或年中
  看到人的岁月的一种象征,
  把对岁月的糟踏
  变成音乐、象征、低声。
  
  从死亡看到梦,
  从日暮看到凄凉的金黄色,
  这就是不朽而可怜的诗。
  诗,既像黎明也像日落。
  
  有时傍晚有一张面孔
  从镜子深处望着我们;
  艺术应该像这样的明镜,
  向我们映现我们自己的面孔。
  据说尤利西斯,厌倦奇迹,
  看到他的伊塔卡卑微、碧绿,
  不禁喜爱得哭泣。艺术就像这样的伊塔卡,
  他永远碧绿,而不神奇。
  
  艺术也像奔流不息的河流,
  它既流动又停留,它像变化无常的
  赫拉克利托本人的镜子,
  它既是本身又是他物,
  就像永远流淌的河流。
  
  推测的诗
  
  佛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1829年9月22日被阿尔达奥起义者杀害,在临死前他想到:
  
  子弹在最后一个下午呼啸。
  刮着风,风中飘着灰烬,
  一天和畸形的战斗结束,
  胜利属于另一些人。
  野蛮人取胜,加乌乔取胜。
  我曾学习法律和教规。
  我,佛朗西斯科·拉普里达,
  曾高声宣布这些野蛮的省份独立,
  我被打败,脸上沾满血和汗水,
  没有希望,也没有忧虑,失败了,
  我沿着最后的效区向南方逃去。
  就像炼狱里的那位军官,
  他徒步逃走,鲜血洒在平坦的大地。
  他被死神弄瞎了眼睛,倒在地上,
  一条昏暗的河失去了名字。
  我也是这样倒下去。今天是结束。
  沼泽地旁边的夜晚窥探着我,将我的死推迟。
  我听见我的发怒的死神的马蹄声,
  死神正带着他的骑兵、厚下唇和长矛把我寻觅。
  我渴望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有图书、有思想、有见解的人,
  我将躺在野外的沼泽地里;
  但是一种隐秘的快乐
  使我不可言状的胸怀陶醉。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南美人的命运。
  我的年岁从童年的一天带来的、
  我的脚步的多重迷宫,
  把我带到这个喧闹的下午。
  我终年发现了我的年岁的隐蔽的关键,
  佛朗西斯科·拉普里达的命运,
  缺少的文字,
  上帝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完美形式。
  在这个夜晚的镜子里,
  我看到我的意想不到的永恒面孔。
  圆圈即将合扰,我期待着这样。
  我的脚踏着正寻找我的长矛的阴影。
  对我的嘲笑、骑兵、马匹、马鬃
  在向我逼近……头一下,
  坚硬的铁器就豁开了我的前胸,
  尖刀深深地扎进我的喉咙。
  
  初夜
  
  夜晚的净水,
  为我洗去许多颜色和形体。
  花园里,鸟儿和星星,
  渴望梦和阴影的古老习惯回到今夕。
  阴影已在镜子上留下斑痕,
  镜子反射着虚幻的物体。
  歌德说得好:眼前的东西在离去。
  这句话概括了整个黄昏。
  花园的玫瑰已不是自己,
  但是它们仍想成为自己。
  
  河流
  
  我们是时间。我们是
  黑暗人赫垃克利特的著名寓言。
  我们是水,不是坚硬的钻石。
  我们是流动的水从来不停滞不前。
  我们是河流,我们是
  那个用河水照自己的希腊人。
  水的反光在多变的镜子般的水面上变幻,
  在像火一样多变的玻璃上变幻。
  我们是预定的虚无的河流,
  河水流向大海。阴影把它围拦。
  一切都对我们说再见。
  一切都远远离去,
  记忆不铸造它的硬币
  但是总有什么留下来。
  总有什么抱委屈。
  
  老虎的金色
  
  直到黄色的日暮时刻,
  我曾多少次观看
  强大的孟加拉虎
  在铁栅栏里头
  按照预定的路来回走动,
  它不怀疑那是它的牢笼。
  将来会有另一些虎到来,
  布莱克的火一般的虎;
  可爱的金属是宙斯,
  每过九个夜晚,
  戒指就生出九个戒指,
  这九个戒指,再生九个,
  没有结束的时候。
  随着岁月的流逝,
  给我留下另一些美丽颜色,
  现在只剩下模糊的光线、
  理不清的阴影和最初的金色。
  啊,日落,啊,老虎,
  啊,神话和时代的光华,
  啊,无比优美的金色,
  这双手渴望的你的头发。
  
  几乎是最后的审判
  
  那个逛街的我无所事事,
  在各色各样的夜晚放纵自己。
  夜晚是漫长而孤寂的节日。
  我在隐秘的心中为自己辩扩,自我赞誉:
  我证明了世界;我讲出了世界的稀奇。
  我歌唱过永恒的东西:留恋故土的明月和爱意所渴望的面颊。
  我曾用诗尊崇环绕我的城市:无限的郊区和土地。
  我曾在街道的地平线后面朗诵我的赞美诗,人们从那里带来远方的味道。
  我讲过生活的惊奇,别人只讲生活的惯例。
  面对不热情的人歌唱,我怀着全部的爱和对死亡的恐怖,在日落时点燃我的声音。
  我曾用诗把我骨肉先辈和精神上的先辈封为神。
  过去是我,现在仍然是我。
  我曾用强有力的词语拴住我那沉思的感觉,那种感觉可能只因柔情而消退。
  对一种古老的可耻行为的回忆浮上脑海,
  它像潮汐在海滩上折磨的死马回到我心内。
  然而,街道和月亮仍在我身边。
  我口中的水仍然甜蜜,诗节不对我拒绝它们的优美。
  我感觉到美的恐怖;
  如果我的孤独的大月亮宽恕我,
  谁还敢判处我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