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诗人心灵地理的空间与情感

作者:干天全


  ·栏目述评·
  
  近些年,诗人地理,诗歌地理,诗歌版图的概念不时在诗歌批评和诗歌创作中出现,这些概念多少给人们带来了一些新鲜感。地理本属大地自然环境状态的概念,与诗歌、诗人联系起来,便有了偏重于人文的特定含义。诗人心中的地理便是人们诗意栖居的地域和心灵游荡的环宇,在中国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中,像当下所谓的地理诗歌这类诗大量存在。历代文人云游四海,寄情山水的那些诗就是他们所描绘的心理地理。屈原放逐途中忆往昔的行吟,李白叹蜀道难到千里江陵一日还,苏东坡辗转黄州、惠州、儋州直至流放天涯海角的吟诵,余光中从隔着海峡的乡愁到想着睡整张大陆,听起自长江黄河的安魂曲,这些就是不同地理环境中的心灵歌唱。在《版图上的星座(地理篇)》的诗卷里,我们看到了今天的诗人们与前辈相似的心路历程,他们在祖国各地谋生或旅游中写下的诗篇,表达着对大自然的敬畏,对人生幸福与苦难的理解以及对精神家园的守望。
  寄情山水是中国诗歌的一个传统,人类出自天性依赖自然、热爱自然,诗人尤其如此。“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河流山川、风雨雷电蕴含着许多神喻,诗人一旦领悟,便如遇知音。高原上终年积雪的雪宝鼎在廖志理的眼中:“比月光更高/比梦想更白……//雪宝鼎 雪宝鼎/我的心疼 我的教堂//你的孤独更高……/一声咳嗽 吐出一口落日的鲜血……”。高耸入云的雪宝鼎独立群山,是藏民心中的神山,面对神圣崇高犹如教堂的雪山,诗人为何心痛?因为它的“孤独更高”。在空虚而痛苦的心灵地理的位置上,雪宝鼎让诗人犹如他乡遇故知,找到了可以倾诉痛苦、掩埋痛苦的所在。当年的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陈子昂不是如此么,借助幽州台登高远望,慨然喟叹:“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心境而言,我们不难看到今人与唐人的相似之处,就诗歌的语言而言,两者又各有千秋。何中俊的《一个人面对珠江》同样寄情山水,把人在旅途的疲惫与隐忧消融在了流水之中,并领略到了智者乐水的妙处。面对珠江潮平江阔的气势,他感到“一个人的内心远比一条江河还要丰满/而一条江远比一个人的智慧还要高远”。一江逝水让诗人浮想联翩,似乎江河难以承载,但能冲淡人生荣辱,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大江又不得不让诗人感受到流水蕴藏着丰富的人生哲理。
  在画着各种线条和圈点的地图上看不见的东西,却能够在诗人心理的版图上存在,并从他们的诗里发现。诗人远走他乡,辗转各地谋生,甚至在外地定居,都难忘故乡的田野村舍和乡亲邻里。赵黎明怀念着他和许多游子已经在现实大地上找不到的故乡,忧伤地写下了《地图上永远找不出一口井》。诗里的那口井,并不是生活的水井,而是“青蛙的海”。这里的意象并不表达庄子坎井之蛙的意思,只是诗人对农村父老乡亲生存环境的苦涩描述。祖祖辈辈生息的故土虽然小如“青蛙的海”,但自有原生态的自由和鸣唱。在这里有能从地图上抹去而存于诗人心中的村庄和一切美好的回忆。不幸的是 “高高在上的俯瞰尘寰的绘制者/惯于把大变小 把小变无/把大片大片的村寨/都给轻轻抹掉”。村庄抹掉了,父老姊妹的命运可想而知。绘图者为什么抹去青蛙的海,这是诗人难以回答和无法面对的问题。现代文明的迅猛发展,势必与千百年根深蒂固的农耕意识、农耕文化以及农民的生存方式发生尖锐的对立,生发出许多难以协调的矛盾。我们能理解来自农村的诗人为何对现实不满,甚至能理解他们进入城市以后的边缘心态。走得出乡村,却难以走进城市,这是城市边缘人的普遍心态。钟景峰在《边缘》里写到:“生活被嫁接在城市的树上/看似相同的枝叶/任细雨怎么敲打/都是天涯的声音”。不管城市怎样繁华,有着什么样的生活旋律,还是乡音亲切,再遥远的乡音也时时在游子耳畔低回。“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别样的幸福风景/可脚板总想踩出田埂松软的亲切/和牛羊说惯话的腔调/一直水土不服”。在大量的打工诗中,我们都能看到这样的“水土不服”,这并非仅仅因为空间地理变化,更重要的是诗人心灵地理的不适应。在国家体制尚未健全,人们的生存竞争空前激烈,信仰和道德沦丧的时代,现代人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尤其是那些曾经在勤劳朴实善良的乡村环境中走向城市的人,他们更是难以在城市中间寻找到和站稳自己安身立命的位置,无所适从的心态必然会导致他们回望那远离的故乡和一切美好的事物,以寻得心灵暂时的抚慰。
  适者生存,这是人类生存的法则,也是诗人生存的法则。不管生活的版图如何划分如何变迁,诗人都需要一种随遇而安的豁达情怀。即便是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中深陷困境,也应有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乐观姿态。曾秀华就是一位开朗热情、随遇而安的诗人,走进美丽神奇的喀拉峻,她“只想和大地一起入睡/在一匹马平静的眼神中做一个飞翔的梦”,因为这里有“山鹰将牧人祝福过的羊心叼上云端/灰暗的山岭在太阳的额头上发亮/鸟鸣清澈/沐浴还没有命名的神//那些颤动的泥浆和/女娲皮肤下的跳荡的花纹/在这里成为另一种歌谣”。她身在异乡并没有把自己视为异客,她没有怀乡的百转愁肠,而是想融入一片向往的自由空间,在这里寻找和充实新的自己。她甚至要“冲破一切壁垒/去寻访要尔克斯峡谷中的河/它正以最原始的象形方式/呼唤我//我要俯进它的怀抱/灌满我干瘪的皮囊/直到野风野水在我的血液里奔流/它宽阔的水域/足够我畅游”。在这样的地理心境中,作者感到“足以溶解掉我的名字和故乡”。这并不是反传统的另类写法,溶解我的名字是一种自然,在至善至美的环境中忘掉自己是一种妙境;溶解故乡也是一种自然,心灵完全让故乡占据就没有更多情感版图。从生存的意义上讲,哪里能够生根,哪里就是故土,哪里能够快乐,哪里就是天堂。狭义的“我”和传统的“故乡”会是永恒的书写题材,但是天性自由的“我”和具有现代意义的“故乡”会让我们重新发现它们的哲学关系和新的内涵。
  雨果曾说:比陆地更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广阔的是心灵。从《版图上的星座(地理篇)》的诗歌来看,地理的版图虽然涉及大江南北的乡村、城市与边陲,但反映出的心灵地理空间却不够广阔,除一些视野较宽和意蕴较深的作品外,不少篇什都显得有些偏狭和浮泛,缺乏富有创意的个性抒写。但无论如何,卷中诗歌的作者们是在用诗意的心灵诉求书写不同时态、不同生存空间的人生感慨。他们触景生情的瞬间感受有如夜空中的流星,闪烁过强烈的或些微的光亮,尽管只是在心灵的某块版图上短暂地划过,但毕竟闪亮过,并最终投向了诗坛的一隅。在诗歌需要凸显创造精神,提升现代品质的今天,反映诗人地理的诗歌应具有现代生活丰富而深刻的内涵, 但愿诗歌地理能让我们走进广阔无垠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