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与刀物共在

作者:孟 潇


  我有时会想沈苇停顿下来的那些时刻,比如:一个下午,在开都河畔的一只蚂蚁。另一个傍晚,滋泥泉子的一头饮水的毛驴抬头,互相注视。此刻,下雨了,雨水催醒记忆,丁香在那个时间开始发芽,芽上书写着:流逝,稿纸上的悼词被淋湿,鸟雀发抖。此刻,我的窗外也是。我不由得把沈苇的诗与我的记忆混同:一日,我去桃树林里散步,几只蜜蜂在花蕊中看着我。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们在心里说。或者是:二月,河水小心翼翼地运送薄冰,尖锐并且微弱。
  与万物共在的生活止在全面消逝,边地的人们还幸运地拥有着可以被万物孕育和纠止的更多的可能性,在不期然的时刻:止午山谷里的黑琴鸡的叫声(《神性的止午》)、川上草从里的一条蛇咬住白己的尾巴、泪光闪闪的小小昆虫(《川上》)、鸟飞得很低带着空旷的倦意(《乡村小景》)、鸟伦古湖一尾西伯利亚花鳅穷尽着广大的水域、沙洞里的鼹鼠让白己静止使世界运动、月光下的卡拉麦里一只跳跃的黄羊(《金色旅行》)、静静地等在雪地里的马打着响鼻侧耳在听在夜色里会心的微笑(《小酒店》),还有《旷野》——
  
  卵翼卜的黎明孵化,破壳而出
  光线灵巧的手指伸入群山,捉住儿条小溪
  湿漉漉地,将它们拎到旷野晾干……
  骡马的嘶鸣和黑琴鸡的叫声
  为人地涂上一层又一层寂静
  道路游动,穿过灌木丛,进入十倍的荒凉
  永恒的寂静是旷野的主宰
  像深井,在阴凉和神秘中扎下根……
  旷野的黎明正在到来,黎明是一只破壳而出的鹅黄小嘴的雏鸟,灵巧的光线,她的孩子是湿漉漉的小溪们,禽畜的叫声层层平涂山寂静——仅仅遇到事物还不够,比喻对事物灵巧的转换,旷野显现了生机,“为了使大地的节奏与诗的韵律真正匹配”。
  在许多情境中,沈苇与万物相遇的细节使他的步履变得缓慢:他的叙述遵循着事物的自然脉络。有时也会从他的话语中发现一些跳出城市所有调式的节奏,这些携带诗人及万物生息的诗句,如同鼓点,在灰调急速的车鸣里升起一个让人惊异的世界。我身边的世界与沈苇的话语像两束光线交错:
  这滴露水造就我,这个早晨目睹我降生
  这洁白的布匹将我包裹,送往太阳唇边
  这四周惊讶的目光淹没我的啼哭
  这菜园静卧的闪电吓我一跳
  这忧伤而俊美的黑发少年与我同时到达
  这些语录和阿拉伯数字飘落卜来
  这阵阵花香中几只蝴蝶闻到春天的气息
  这些嘴唇贴住我的嘴唇,这些火腿将我缠住
  这最初的火焰咄咄逼人,向我怒放
  这盛人的风景紧跟身后,像天赐的姻缘
  这条河流我提起,然后放下
  这扇门我打开一万次,这条路我走过一万遍
  这些食物进入我,这些钱币使用我
  这些错误冲我叫喊,这些疼痛将我击倒
  这座山峰我攀登再攀登,这堵高墙纯属虚构
  这深藏的秘密与我相遇,照亮内心
  这满载的荣誉接踵而至,不值一提
  这日月看见我,这四季流过我全身
  这泥土和石头用寒冷测量我的体温
  这一切的一切将我瓜分得一干二静(状态,1)
  言语的速度,不仅来自鼓点“这”所开列的事物清单,更重要的是来自词的亮度与透明,“露水”、“早晨”、“洁白”、“布匹”、“太阳”、“啼哭”、“菜园”、“闪电”……或者是事物自身的亮度,边界清晰因而透明。词语的亮度使整个诗段光照充足,错综相异又相连的地方被同源的光线穿透,在露水、布匹、食物、嘴唇和钱币这些相异的事物中,一个神异而坦白的婴儿,“打开”了“空气之门”。直到一个30岁的沈苇,常常滑翔:“整整一天,我怀念骡子,大地孤独的信使”、“我承认低低飞过的太阳是我惟一的祖先”、“神止搭乘哪一朵雪花降临?”听到了乘雪而米的神灵,诗人写道:
  雪在下,孤注一掷,这并不意味着
  生活会变得更好,或者更坏
  神在继续沉默,祈祷和颤栗
  越米越疲倦,越米越兴奋(秘密国度)
  沈苇在他的“秘密国度”里沉默祈祷和颤栗,在疲倦与兴奋之间,雪的注视让他保持住了平衡。
  不难注意到,“神正搭乘哪一朵雪花降临?”的疑问与生活难以承受的平庸性之间的隐秘联系,于是他写到了《坠落》,一个脱离“生”之旷野的绝望者,无望r“另一种生活”和另外的早晨,“一个厌世者,在九层住宅的楼顶选择了坠落——”
  第九层,一个老头被牙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第八层,烟雾缭绕,一桌人昏天黑地地搓麻将
  第七层,一对情人在摇滚乐中不停地做爱
  第六层,秃顶的暴发户呵斥农场来的小保姆
  第五层,一个女人抹口红,忽然神秘一笑
  第四层,厨房飘香,美酒盛杯,客人将至
  第二层,主人不在家,猫饿得喵喵乱叫
  第二层,摇篮曲,满月的婴儿睡着了
  第一层,书房里的诗人冥思苦想着“生”……
  “坠落”的经过是喜剧性的——这里无关“旷野”,沈苇对每个窗里的描述有点戏谑,儿乎是一个快乐的世界,仅有的痛苦是牙痛。九层铺排如一幕拙劣的后现代滑稽剧,佯装严肃,嘲弄加自我嘲弄,值得唾弃。这是人们习以为常的与万物隔绝的封闭生活。此刻,除了坠落者没有人是观看者,所有人都在坠落者的经过里。“坠落”是我们的背景,还是与我们平行的一个?诗两端的收束让戏谑变成了黑色:这是一个悲悯者的声音:“一个厌世者,在他落地的一瞬间/没有人看见他,世界也没有什么变化/水泥地面上,如同一朵鲜花的盛开/惊起一些尘埃,几只觅食的鸽子”。这是对“坠落”充满凉意又健康的叙述。
  “坠落”所见是喜剧性的日常生活,可以说,他是死于这种滑稽剧,死是对平庸生活的拒绝。然而对坠落的叙述也是喜剧性的。一些平庸的喜剧场景陪衬了悲惨的死。事实上,窗子里面也是坠落。它与上升无缘。这种分层像人间地狱。《肖像》最终让我们看见了书房里的诗人,扫过他内心的一场风暴:他对“生”的思索,是作为一场真正的悲剧来写的。《肖像》会透露出不断生长的沈苇的这些念头是如何在他体内运行的:
  他的咆哮捆绑在一把椅子上
  更猛烈些!像山体挪动了一寸
  大地微颤,有所松动
  似乎会被连根拔起
  
  他的听觉是一对鹿耳
  听着风扫过旷野,掀起大地的四角
  在他内心的黄昏帝国,光线瘫痪
  如一堆钢的神经抽出大厦,扔掉
  
  而他的灵魂蒙着尘世的屈辱
  闯入墓穴,寻找新但丁的踪影
  透过可能的缝隙,他爱着一种辽阔
  一种生死之外的辽阔
  
  他来自一种绝对
  一道强光或一床黑暗的绝对
  只是承受,并呈现
  放弃了赞美和诅咒的特权
  
  看上去,他比老还要过分一点
  如同在人间打开一两个裸体
  那霓裳包裹的鞭痕令人吃惊
  手指触抚之前就是灰
  
  需要吞咽一点地狱乳汁,去投身
  一丛枯骨正走向肉,渐渐饱满起来的肉
  是的,这全身咣当作响的枷锁并不可耻
  正是他的扫帚,他自由的飞马
  
  一个诗人白画的手笔。人类儿乎总是处在微妙的年龄,每个时段的克制似乎都可以用到类似这样形态的一句,但与“椅子”、“捆绑”、“咆哮”最临近的该是40岁男性写作者,我想。“他的咆哮捆绑在一把椅子上”,“像山体挪动了一寸”,身体受制于屋室的写作者因心的猛动而挪移至山地旷野,一个英雄受难神话的变形记。神话元素还来源于“一对鹿耳”,旷野的风让大地成了轻盈的纸,旷野的声响带着写作者朝阔大行走,索性抽掉纤弱,迎向屈辱。于是,咆哮转为直面与言说。墓穴中的“缝隙”是可能的,它连通辽阔旷野。“他来自一种绝对”,这是自认的声音,“一道强光或一床黑暗的绝对”。“没有一种悲伤配得上万物的克制与忍耐”(《林中》)。于是我们听到了他自我嘲弄的声音:他在斟酌那些“鞭痕”,把“老”言说到了彻底,整日里说着“面死而生”者往往无法面对老,可沈苇这里说未触之前就是灰。“需要吞咽一点地狱乳汁”,也许冈为绝对黑暗而近似纯粹,它也许近似人间乳汁最初的甜美,也许尚还保有着人间消失的部分。枯死者渴饮,走向肉以生长灵魂。咣当作响的是枷锁,也是解除捆绑的旷野之风,自由非是凭虚,直面的枷锁在飞驰中会变得轻盈。最终诗人找到的不是厌世者的坠落,而是上升,凭借魔法般的事物,凭着辽阔本身,甚至能够凭借屈辱和痛苦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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