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春天,春天(外一首)

作者:谷 禾


  医院朝阳的病房。他萎枯的手掌瑟瑟
  颤栗着,仿佛风中断折的残枝
  每次他从高烧中转醒,总是吃力地
  翕动着干裂的嘴唇
  向我陈述梦中含混的现实
  “到处都是冬,我身体内的水快要漏尽了
  孩子你看,村子里跑动的羊群
  遮天的蚂蚱啃光了树叶,四十年前的
  小红笑得多么灿烂……
  但是我不能指给你更深的烛火。洪水
  退去,村子里飞出月光的残雪
  镜子深处的果园云雾弥漫,在野草拔尽的洼地,
  散居着跳舞的白骨……”
  “套上废弃的牛车送我回家吧,如果
  活着就是罪孽,谁能最后带给大地片刻的安宁
  但是孩子你不要哭——”
  ……当他被迫停下来,眼眶里就滚落
  大颗混浊的老泪
  只是外公外婆年迈多病,表弟妹们还未成年
  “我是一个负罪的人啊,一定是前世
  触犯了屋梁上的大神,”下午四点钟的
  阳光抚弄着他死灰的脸
  一只紫燕衔来报春新泥
  “但是我的眼前银鱼飞舞,脑子里爬满了
  嗜血的蛆虫……”
  七岁时我独自出门,凛冽的北风
  一刀一刀割开皮肉,腥红的鲜血汹涌奔流
  田野上群兽耸动,低垂的大熊座
  舀干了秋天,我盲目地四向乱撞
  偶尔安静下来,总望见不远处他飘移的背影
  (现在,我怀疑这是幻觉)
  第一次去县城我远远跑在他前边
  两边的建筑已经模糊不清
  我赖在供销饭铺门口拼命吮吸着空气里的
  异香,对面的狼狗突然猛扑过来
  我惨叫一声不省人事
  回家后开始低烧、晕眩、胡言乱语
  古怪的食物塞满嘶哑的喉咙
  他悄悄对守住我的父亲低诉:“都怪我,
  这孩子怕要不行了。”
  接着关紧了房间惟一的木门
  后来,他从别处搜来许多旧画书,大声念给我听
  另一个世界的风景向我缓缓打开
  等我笑出声来他已白发苍苍……
  童年从此突然中断,以后
  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我到外地
  流浪,读书,谋生和写作
  惟一不变的只有他多劫的命运
  94年我离家出去省城
  他找到我时已夜色泥泞,我和他
  沿着雨中的人民路边谈边走
  斑驳的灯影里,他蜡黄的瘦脸上
  涌动着激动的红潮
  夜空中突然有流星划过,我和他
  都长时间陷于有流星划过,我和他
  都长时间隐 于无边的惊悚里不再说话
  直到他缓缓消逝于更黑的城市
  仿佛一颗无助的浮萍
  以后他每次来找我都行色匆匆
  话语也越来越少
  我们断续的交谈总是从日常小事开始
  琐碎、生涩而毫无激情,最后止于
  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离开以后,我一连几夜都梦见死亡
  “孩子,是不是我做错什么,给你
  带去了灾难和不幸
  但昨夜我又梦见地震了,天地混沌
  陨石雨倾泻而下,我的脑浆迸飞
  像一场经年的大雪……”
  我甚至怀疑多年来我们一直都在等待
  这一天的如期莅临
  文静的护士小姐像我的两世情人
  她拔下针头暧昧地飘然而去,甚至
  没有碰响脚下凌乱的器具
  病房内突然安静下来,接着响起了如雨的哭泣
  (另一个病房似乎也惊动了),灯火转亮
  我看见高吊的输液瓶积满灰尘
  刺鼻的药液从他床下一直流遍我空荡的只
  ……三十年前他曾三次朝圣祖国的心脏
  有一次还被老人家亲切地握了握右手
  多么刻骨的广场呵,“万岁!”以后他经常
  在梦中不住地颤栗。
  二十年前他默默接过被拒绝的最后一笔党费
  十年前他忐忑地踏上深圳陌生的码头
  一年前他惊惶地瘫倒我对面的沙发里
  “孩子,我怕真的不行了,我感到肚子里
  涨满恶臭的脏水……”
  现在,他平静地接受了死亡的事实
  我站在他的遗体前一片茫然
  周围密密的哭泣仿佛一条渺远的河流
  从空气中荡漾开去
  (有一次放风筝,他放得那么高
  围观的人群禁不住阵阵惊叹。后来,
  线突然绷断了,那只漂亮的风稳也不知去向)
  是不是灯火荫庇了生者的灵魂
  当我偶然翻开死亡浩繁的卷册,谁引导死者
  进入鲜花闪烁的永恒
  生命因为寂灭而更加疼痛
  就像夜空中暗淡的星辰,咫尺的光芒
  对应着我们泪水里悲哀的黄金
  而他最后的微笑又向我暗示什么
  一列火车呼啸穿城而去
  也许需要漫长的一生才能承担
  而这些纸上的碎片照亮他长夜的旅程
  照亮我咬碎牙齿活下去。隐忍,执着
  仿佛时间轮回的孩子
  慢跑者
  慢跑者的前边是另一个慢跑者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慢跑者
  更多人不断加入进去
  我也慢下来,看着他们
  跑过一个个城市和村庄,上坡
  下坡,跑向
  我从未到过的街巷
  我看着送报纸的男人,送奶的妇女
  带小黄帽的孩子
  穿桔红色工作服的垃圾工人
  都身不由己地加入了进去。
  慢跑者的队伍
  变成了一支壮观的军队
  这时,如果最前边的突然停下来
  所有的人会不会跟着
  停下来?
  或者,群起把他扔出去?
  如果我也加入进去
  会不会成为最后一个?
  事实上,青灰的马路上
  我是惟一的慢跑者,
  数不清的面孔在从我的身边
  踏尘而过